當時,蘇鏡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樣:三天!工人們能撐到那時候嗎?此時此刻,沒人能想到,這次滲水事故竟然那麽嚴重;也沒人能想到,這次搜救工作竟然創造了人類搜救史上的奇跡,兩百一十四人被困,遇難人數隻有二十九人。
1.二百一十四名礦工被困井下
“看什麽呢?”
老婆的一聲斷喝,蘇鏡回過神來,指指四周,囁嚅道:“你看,還說是順寧最大的商場呢,連個老公寄存處都沒有。”
何旋雙目一瞪,伸手掐了老公一把:“你老老實實跟著我,你多久沒陪我逛街了?”
“我就是隨便一說,能陪你逛街是我的榮幸。”蘇鏡順勢拉起老婆的手,亦步亦趨往前走,眼睛卻沒閑著,四處覷視,希望“老公寄存處”能像觀音顯靈般突然出現在麵前。
“我爸叫李剛,大名鼎鼎的李剛,李是李世民的李呀,剛是金剛的剛,我爸叫李剛,撞死人我不用慌……”《我爸是李剛》的旋律突然響起,聲音由低到高,從何旋的包裏傳出來。這個電話將蘇鏡救出了苦海,他從老婆的臉色變化、說話聲調就已判斷出他終於可以逃出生天了。
“喂,餘製片……逛街呢……什麽?什麽時候?……多少人?……天啊……好,我馬上過去。”
蘇鏡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埋怨道:“你看,好不容易咱倆一起休個周末,你又要去采訪。”
何旋的眼睛裏閃現著興奮、慌亂、著急和緊張的神色,她懶得跟老公求情,急吼吼地說道:“我要馬上去莊家溝……”
莊家溝距離順寧市中心有兩個小時的車程,一聽到這個名字,蘇鏡便緊張起來,問道:“怎麽了?礦難了?”
“是。”
“爆炸還是滲水?”
“滲水!兩百多人被困。”
蘇鏡立即驅車將何旋送到電視台,看著她坐上采訪車絕塵而去。他本應感到如釋重負,因為他終於可以不用陪老婆逛街了,但是兩百多人被困,兩百多人生死不明,讓他一點也輕鬆不起來。回到家裏,他打開電腦等待最新消息。下午,關於新聞發布會的內容出現在網上,順寧市政府通報說井下被困礦工兩百一十四人,主管安全生產工作的副市長楊愛民照例做了斬釘截鐵的表示,隻要有一線希望,就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營救這兩百一十四名被困人員。
蘇鏡沒有給老婆打電話,他怕影響何旋的工作。當他打開電視的時候,竟然發現順寧電視台破天荒地做起了直播,後來他才知道這次直播是經過了市委市政府的允許的。最近幾年,順寧市天災人禍不斷:前年,一輛火車脫軌了,撞倒了一棟民居樓;去年,筆架山發生山體滑坡,吞噬了幾棟民房。當時,順寧市對事故原因、死亡人數弄虛作假,後來遭到廣泛質疑。雖然這兩件事情最後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領導們畢竟也是吃一塹長一智了,這次得到礦難消息後,第一時間決定進行現場直播,將救援的進展情況第一時間呈現到全國人民麵前。這當然也是有條件的,隻準許順寧電視台進入核心區域采訪,記者現場直播的稿子也必須經過審核。
楊愛民對現場直播非常反對,就連記者進入現場采訪,他都覺得心裏疙疙瘩瘩的。當時何旋站在鏡頭前介紹礦難情況,楊愛民突然衝向前來,擋住了鏡頭,喝問道:“你們哪個單位的?”
何旋認出了楊愛民,忙說道:“楊市長,我們是順寧電視台的。”
“哪個讓你們采訪的?誰同意你們采訪了?”
一時間,何旋以為自己到了某古都。2010年7月28日,該古都一家工廠發生爆炸,當地電視台直播時,一名當地官員卻衝了過來,用手指著記者,問:“你是哪裏的?哪個讓你直播的?誰讓你來的?你叫什麽名字,把電話給我。哪個讓你們做直播的啊?”
楊愛民此時的口氣就跟那位官員一模一樣,將何旋訓完後,他立即給市委打了電話,匯報了這裏的情況,表示現在必須禁止記者接近礦難現場。楊愛民沒想到,市委市政府進行了緊急磋商之後,決定現場直播,最大程度地透明化處理,隻有這樣才不會有流言,才能更好地有利於社會的穩定。楊愛民得到回複後,肺都快氣炸了,但是也沒辦法,隻能由著記者們采訪、直播了。
此時,蘇鏡坐在沙發裏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聽著各種各樣的專業術語。莊家溝一帶是順寧市的主要煤礦區,有七八家大型煤礦、若幹家小煤窯。出事的是橫天煤炭有限公司的三號礦井,這個礦井耗資二十多億人民幣,投入使用還不到一年。順寧市已經成立了事故搶險指揮部,正在緊急調運設備全力排水。何旋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她滿臉汗水滿臉焦急,蘇鏡看著心生憐惜。他曾不止一次地要求何旋跳槽或者換個部門,可是何旋總是不同意,因為她喜歡這份工作。她曾笑嘻嘻地說:“你破案是尋找真相,我采訪也是尋找真相。”
何旋站在一群工人前麵,介紹說工人們正在安裝一台大型抽水泵,每分鍾可以抽水四百五十立方米,所有的抽水泵安裝成功後,每分鍾可以排水兩千五百立方米,三天後就可以下井救人了。
當時,蘇鏡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樣:三天!工人們能撐到那時候嗎?此時此刻,沒人能想到,這次滲水事故竟然那麽嚴重;也沒人能想到,這次搜救工作竟然創造了人類搜救史上的奇跡,兩百一十四人被困,遇難人數隻有二十九人。
2.獲救礦工:“感謝國家,感謝政府。”
夜色像煤一樣黑,月亮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隻有幾顆倔強的星星,努力撥開了厚厚的雲層,放出了微弱的光芒,那遙不可及的光芒也轉瞬即逝,很快被雲層淹沒。
人間,漆黑一片。
一束手電筒的光芒劃破了沉寂的深夜,從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撕開一條口子。荀安走走停停,來到橫天煤礦的宿舍區,左右張望一番見沒人注意,這才推開了一間宿舍的門,說道:“老悶兒啊,看電視呢?”
老悶兒抬起頭,連忙起身,賠著笑說道:“荀頭兒咋來了?快坐。”
荀安也不客氣,拉起一條板凳坐了下來,看著麵前那台破舊的電視機。順寧電視台還在直播,這已經是第九天了,救援人員已經發現了二十六具遇難者遺體,成功救出了一百零二名工人,還有八十六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老悶兒站在荀安身後,不知道工頭來幹什麽,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緊張地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瞥眼看看工頭。終於,荀安的目光離開了電視,他先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悶兒,別緊張嘛,我又不會吃了你,來來來,坐坐坐。”荀安拉過一把凳子讓老悶兒坐下,然後問道:“其他人呢?”
老悶兒轉頭看看那幾個空鋪,說道:“下井後就沒回來。”
荀安拍了拍老悶兒的大腿:“沒事,肯定沒事,應該都在醫院裏呢。”
老悶兒點點頭沒說話。
“唉,你那天怎麽沒下井啊?”
“病了。”
“你覺得井底下那些人能活著出來嗎?”
“不知道。”
“哈哈哈,老悶兒啊老悶兒,你還真是老悶兒。”荀安又拍了拍他的大腿,站起身走到門口四處張望下,又重新走回屋內,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鈔票,甩到老悶兒麵前。“老悶兒啊,老弟今天是給你送富貴來了,這是五千塊錢,你收下。”
“這……”老悶兒臉都紅了,麵對從天而降的五千元巨鈔,他連話都不會說了。
“你趕緊收下,別被人看見了,”荀安站起身,拍拍屁股,招呼道,“走,跟我見趙董去。”
“趙……董?”
“趙本仁趙董事長,你還從來沒見過他吧?趙董可是知道你的,他經常說老悶兒這人老實本分,辦事牢靠。”
老悶兒受寵若驚,連忙把錢揣到口袋裏,跟著荀安走出了宿舍。
此時,他不會知道,就是這五千塊錢,要了他的命。也是這五千塊錢,將一個年輕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陽光透過厚重的灰霾,曖昧地照耀著大地,三千多名救援人員忙忙碌碌地奔波著,抽水泵繼續轟鳴,120急救車閃爍著藍色的冷光,何旋手持話筒站在井口焦急地等待,她已經連續堅持采訪十天了,晚上就住在莊家溝的一間簡易旅館裏。蘇鏡曾來看過她幾次,都被她趕走了:“你趕緊回去吧,我困死了要睡覺,明天還要接著幹呢。”
“出來了,出來了!”
現場一陣喧嘩,何旋連忙對著手機話筒說道:“出來了,出來了,立即開始。”說完這話,又等了片刻,何旋這才對著鏡頭說道:“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分,救援工作進入到第十天,搜救人員正從井口出來了,我們可以看到他們都抬著擔架。他們活著!他們活著!擔架上的幸存工人正在揮手呢……”何旋一邊說著一邊衝向前去,莊雪涯扛著攝像機立即跟上。何旋攔住了一副擔架,那人渾身煤灰,眼睛用眼罩蓋著,何旋將話筒遞向前去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那人擺擺手,拒絕記者采訪。
旁邊一人說道:“快跟記者說兩句吧,全國人民現在都很關心你們啊。”
那人終於開口了:“感謝國家,感謝政府。”
何旋繼續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挺好的。”
坐在電視機前的蘇鏡笑了,他想起了那個可憐的冬奧會冠軍,就因為沒有感謝國家就被體育總局的領導給批評了。接著,他又皺起了眉頭,他突然覺得,這場救援處處透著詭異。
與此同時,陽台上的一個年輕人猶豫了。
自殺有很多種方式,他選擇了跳樓。他厭倦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重複勞動,現代化的流水線耗盡了他所有的**,而最不能忍受的是,前幾天,公司生產線上丟失了一部手機,領導竟懷疑他,保安每天都要把他叫去談話搜身甚至拳腳相加。孫中界斷指鳴冤說自己不是非法營運,他則要以死明誌捍衛自己的清白。
下午時分,正是流水線上最忙的時候,組長已經打了多次電話了,他就是不接,一個將死之人,難道還要去上班?他無所事事地打開電視,想看這世界最後一眼,沒想到看到的卻是礦難。他走向陽台,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車輛,看著遠處一排排火柴盒一般的車間,他再也沒有任何留戀,搬來一把椅子,站到了陽台邊緣。在他之前,公司已經有十多人跳下去了,他將是第幾跳?媒體將如何報道他的死?他已經不關心了。他隻相信,他死之後,公司就不會再懷疑他了,那些每天都張著血盆大口的生產線再也不會折磨他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女記者興奮的聲音:“他們活著!他們活著!”
年輕人的臉上浮現出慘淡的笑,他們活著,我將死去。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他猶豫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在那一瞬間被點燃了。他踉踉蹌蹌地離開了陽台,失魂落魄地坐到電視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看。
那個人去哪兒了?
說話的那人去哪兒了?
那是他嗎?
一個半小時,很長也很短,他坐在電視機前等了一個半小時,終於等來了他要看的東西。那是在一家醫院,礦難幸存者被集中收治在這裏,順寧電視台的記者正在采訪劫後餘生的傷員。記者將話筒伸向一個躺在**的人,那人見到記者來了,連忙將腦袋偏向一旁躲開鏡頭,就在那一瞬間,他看清楚了,就是那個人!
是的,就是那個人!
十三年了!
但是他依然記得那個人!
他眼眶裏噙滿了淚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仰頭大叫道:“爸——”
3.他死於躲貓貓
晚上八點多,十二輛救護車呼嘯著衝回醫院,一群醫生護士簇擁著十二副擔架疾步匆匆地奔進病房。卓均彥扛著攝像機一邊拍攝一邊隨著人流往裏走,陳巧媚手持話筒觀察現場的每個細節,她總覺得在這忙亂的背後有點不對勁,可是哪裏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十二個幸存者都無大礙,醫生說,先掛葡萄糖再掛鹽水即可。醫院院長說,這是該院收治的最後一批傷員,剩下的傷員被送到其他醫院了。現在,最後被困的八十六人已經有八十一人獲救,發現了五具遺體。院長感歎說:“這是救援史上的奇跡。”
采訪完已經快十點了,陳巧媚和卓均彥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外走。剛才工作的時候渾身是勁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一旦鬆懈下來渾身頓時軟綿綿的,像散了架一般,平時風風火火的氣勢也消失無蹤了。當她和卓均彥走出醫院大門被一群記者圍住時,她甚至連話都懶得說了。
圍住他們的是外地記者,他們被警察、保安以及不明身份的人員擋在住院樓大門口,絕不準越過雷池一步,其中還有一些順寧本地媒體的記者,因為沒有得到有關部門的允許,也被擋在了外麵。他們見到卓均彥扛著攝像機,就料定是同行了,於是一窩蜂地圍攏過來。
“請問,病房裏麵是什麽情況?”
“傷員傷情怎麽樣了?”
“這個醫院有重傷病號嗎?”
陳巧媚和卓均彥很為難,雖說同行是天敵,但是他們的為難卻不源於此,而是因為他們早已接到了指示,不準接受其他媒體的采訪。所以,卓均彥隻好連聲說:“對不住,不好意思,市裏會有通稿的。”
穿過記者群,又有一群人圍攏來,他們本來望眼欲穿地看著住院樓的大門,一看到有記者走出來,便立即圍上來,一個個淚眼汪汪地問道:“請問,王來華是送到這裏的嗎?”“這裏有沒有一個叫劉成文的?”“李福偉在這裏嗎?”……一連串二十幾個名字湧了過來,兩個人實在招架不住,陳巧媚說道:“對不起,我們沒有問名字。”
一個滿臉淒惶的中年婦女問道:“我老公左眼眉心長了一顆大痦子,你看到他沒有?”
陳巧媚搖搖頭說道:“沒看到,不過他們都是灰頭土臉的,沒準把痦子蓋住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兩個保安滿臉煞氣地走過來,揮舞著手吆喝道:“散開了散開了,別擋著大門,影響醫院秩序。”
陳巧媚向保安身後看去,兩個警察每人叼著一支煙,瀟灑地吐著煙圈,眼睛連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一個大概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從人群中擠出來,擠到陳巧媚麵前,他的眼眶紅腫聲音顫抖:“兩位記者你們好,我想問一下,裏麵有沒有一個叫孟培根的人?”
“對不起,我們真的沒問他們的名字。”
“就是你們第一個要采訪的那人,他看到你把話筒伸過來,還把腦袋轉到一邊去了。他是不是叫孟培根?”
卓均彥說道:“你都看到他了,怎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我……我隻是想確認一下。”
陳巧媚說道:“他都不肯接受我們采訪,我們更不可能知道他名字了呀。”
“哦,哦,”年輕人淒楚地點著頭退到一邊,“打擾你們了。”他看著兩個記者坐上采訪車離開了醫院,又滿懷期待地重新看著住院樓的大門。在那裏,保安們依然在警惕地看著他們,兩個警察依然在興致勃勃地聊著天,那幾個不明身份的人依然凶神惡煞地站在門口,時不時用腳踹起一顆石子。
他決定等待,而且他並不孤獨,住院樓的門口圍了三十幾號人,他們都是傷員甚至死難者的親人。聽說莊家溝煤礦發生滲水事故後,他們就在幾個醫院間轉來轉去,希望早日得知親人生或者死的消息。他們已經在各個醫院門口徘徊十天了,今天最後一批人被救出井,他們多希望自己的親人就是那八十一個幸存者之一啊。為了這一點點希望,他們要繼續守候,哪怕保安的眼神讓他們心驚肉跳,他們也決不放棄,因為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夜風很涼,地上很潮,但是他睡著了,席地而坐倚在牆上,眼角帶著淚,嘴角掛著笑,他做夢了,夢見了父親。直到第二天淩晨五點多,他被一陣喧鬧聲吵醒了,一批病人出院了。
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經常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比如李喬明肯定想不到自己會死於躲貓貓,彭宇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因為做好人好事而要賠償徐老太四萬多元,張海超不會想到他需要開胸驗肺才能獲得應有的賠償。荀安也不會想到,他淩晨五點接傷員出院,竟然也會驚動死難者家屬。當時,他坐在一輛麵包車上,指揮著司機悄無聲息地將車停在住院樓後門,然後將十二名傷愈的工人接下樓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當麵包車開到出口的時候,卻被家屬們攔住了,車外是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哭號聲。
“老梁啊,你在車上嗎?我的老梁啊,你在車上嗎?”
“大有,你在不在啊?大有,大有,你在裏麵嗎?”
荀安打開車窗說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到其他醫院看看。”他關上車窗掏出手機撥打電話,一接通他就破口大罵,“你們幹什麽的?還不到出口來看看。”
過得片刻,先前住院樓門口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和保安一起趕來,吆喝著:“讓開讓開,這裏沒你們的家人。”
老悶兒睡得很香,顛沛流離這麽多年了,什麽大風大浪他都見過,所以他沒有像其他工友那樣提心吊膽坐臥不安。昨天晚上到了醫院,他腦袋一碰到枕頭就立即呼呼大睡,被荀安叫醒後,一上車他又將腦袋偏靠在窗玻璃上,渴望繼續入睡,將那個迷人的美夢繼續下去。剛才他夢見了蔣淑娟,她的胸還是那麽大、那麽彈性十足。
車外的喧嚷吵得他睡不著,他睜開迷蒙的雙眼覷視著窗外,夜燈柔和卻也刺眼,他禁不住又閉上了眼。窗外一聲聲急切的呼喚與他無關,他跟這個世界早已毫無瓜葛,紅塵往事在十三年前便已付諸笑談。
車外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孟培根!”
呼喚裏帶著殺伐之音。
老悶兒心頭一動,孟培根,好熟悉的名字!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他再也睡不著了。
4.未經允許,記者不準入內
一碟花生米,兩瓶啤酒,一胖一瘦兩個漢子各拿一瓶啤酒,互相一碰,仰頭吹了幾口,然後一齊打出響亮的飽嗝,呼出一口混濁的酒氣。胖臉漢子名叫方建堂,說話嗓門大,人稱方大炮。他右眼眉心到太陽穴橫著一條刀疤,此時在酒精的催動下紅彤彤的,就像Photoshop裏的浮雕效果,形象突出而且鋥光發亮。他一隻大腳搭在另外一張椅子上,說道:“喂,爛仔明,你那娘們兒怎麽樣了?”
瘦臉漢子名叫吳煥明,精瘦,黑臉,像隻猴子,方建堂總是叫他爛仔明,他也不惱。方大炮說起娘兒們這事兒,爛仔明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將酒瓶子往桌上一墩,罵了一聲:“操,都他娘的勢利眼。”
“有錢能使鬼推磨嘛,”方大炮乜斜著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倒有個發財的道兒。”
“什麽?快說!”
“這錢來得容易,就看你有沒有那膽量了。”
“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方建堂剛準備道破玄機,一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闖了進來。
這是一間小飯館,臨街而設,招攬著南來北往的生意。這裏地處市區和莊家溝礦區的必經之地,主要招待運煤車的司機。最近幾天,莊家溝的幾處煤礦都在停業整頓,運煤車也很少來了,生意清冷了很多。方建堂和吳煥明是僅有的兩個顧客,他們是本地人,一直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此時,方大炮看了一眼年輕人,拿起酒瓶灌了一口,爛仔明則好奇地打量著年輕人,他穿著夾克衫,已經洗得泛白。
年輕人憨厚地衝兩個人一笑,問道:“請問莊家溝煤礦怎麽走?”
爛仔明說道:“莊家溝的煤礦多了去了,你問的是哪個?”
“就是剛剛出事的那個。”
“出門左轉,沿著路一直往下走,大概半個小時就到了。”
“謝謝。”年輕人向吳煥明點點頭便離開了。
方大炮舉起酒瓶子說道:“幹了!”
“著什麽急啊!”
“老板,埋單!”
“你剛才話還沒說完呢,怎麽急著走啦?哎,可別不夠意思啊,有發財的道兒不告訴兄弟。”
“少廢話,出去再說。”
啤酒幹了,單埋了,爛仔明跟著方大炮走出小飯館,急不可耐地問道:“你到底說不說?”
“我問你,你覺得剛才那人是幹什麽的?”
“問路的呀。”
“操,你腦子長著幹什麽的?”方建堂揶揄道,“那人肯定是死者的家屬。”
“哦……你怎麽知道?”
“哼,猜都能猜出來,”方大炮說道,“這幾天去橫天煤礦的隻有三種人,領導、記者和家屬,你覺得他像領導還是像記者?”
“都不像。”
“對了嘛,”方大炮揚起頭,說道,“他肯定是誰的家屬。”
“那又怎麽樣?”
“你知道他去橫天煤礦幹什麽嗎?我告訴你吧,他肯定是去領賠償金的。”
“哦……”
“走,我們跟上他。”
“幹嗎?”
“搶了他奶奶的。”
“啊?”
“怎麽了?不想賺錢了?”方大炮不屑地看著爛仔明,“而且我告訴你,接下來肯定天天都有來領賠償金的。”
爛仔明笑了:“前麵有段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倆人騎上摩托車向著橫天煤礦的方向慢慢駛去,一輛吉普車越過了他們,揚起了漫天的灰塵,他們眯起眼睛屏住呼吸,幾乎要窒息了。
通往莊家溝礦區的黃泥路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慢慢地向前走著。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畢竟十三年沒見過那人了。可是,那人的音容笑貌跟記憶中何其相像啊!他在順寧的街頭行屍走肉般遊**,內心裏翻江倒海,最後終於決定,不管怎樣也要去一探究竟。他換了幾輛公交車,終於到了小鎮上,公交車將他丟下後轟隆隆開遠了。從小鎮到莊家溝礦區沒有公交車,他隻能步行。離莊家溝越近,景色越是荒涼,一路上全是被煤灰染黑的泥土,有車經過,就會漫起鋪天蓋地的灰塵,連天空都變得黃蒙蒙的,像抹了一層泥漿。問清路後,他到路邊買了一瓶水,灌到嘴裏卻發現滿嘴是沙。空氣中流淌的全是熱氣,他孤獨地走著,一如他的身世,孤獨寂寥煢煢孑立。幾輛小汽車從對麵急速駛過,又一次卷起滿天塵土,嗆得他喘不過氣來。
正午時分,橫天煤礦安靜得出奇,隨著最後一批礦工成功升井,所有的救援人員都已撤離。礦區已經封閉,事故調查組上午進行了例行檢查,現在已經被趙本仁請到了市裏吃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圍在辦公區的院子外,哭聲震天地叫罵著。他們早就想到煤礦來了,可是礦難一發生,交警就對前往橫天煤礦的車輛一一檢查,在通往礦上的唯一路口,更是設置了重兵把守,家屬和未經允許的記者一律不準進去。直到救援工作結束,交通才恢複暢通,他們終於得以進入礦區。可是,本以為能看到親人,誰知道親人根本是杳無影蹤,真正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圍堵在辦公區已經有些時候了,可是辦公區裏一直鴉雀無聲,仿佛一座活死人墓。
礦難發生後,橫天公司通過放假、安排去其他工地等辦法,分流職工九百多人,發放路費和工資一千四百多萬元,隻留下兩百多人參加搶險救援。救援工作一結束,工人立即放假,大部分都回家探親去了,依然留在礦上的也就十幾二十人。哭聲吸引了他們,他們立即像好奇的孩子一樣紛紛趕來,將這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站在後麵的隻能踮起腳尖抻長了脖子看。
年輕人繞著人群走了一圈,最後瞅個空子鑽了進去,再回頭打量著每張圍觀的臉。
那人不在。
老悶兒對什麽都不好奇,尤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當工友們被哭聲吸引紛紛跑出去的時候,他依然不聲不響地躺在**,不時伸手摸摸口袋裏的五千塊錢,想著今後該到何處立足。十三年了,難道他還要東躲西藏嗎?
有人敲門。
他懶得理,一動不動地躺在**。
屋外那人離開了,隔壁房間的門被敲響了,然後是再隔壁……
他覺得怪怪的,在這裏幹了這麽多年了,沒人敲過門,工友們串門時,大多是人未到聲先到,嗷嗷叫著對方的名字就把門打開了。那人會是誰呢?正這麽想著,隻聽屋外傳出聲嘶力竭的一聲大喊:“孟培根,你在哪兒?”
老悶兒頓時心驚肉跳,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慌慌忙忙地摸索著,想找出一件防身的器物來,卻不小心將桌上的鋁飯盒打落到地上,發出哐啷一聲脆響。
腳步聲響了起來,那人直奔而來,狂叫著:“孟培根,孟培根……”
老悶兒慌亂地掃視了整個屋子,然後抄起了一把凳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待著。
腳步聲近了,門被撞開了。
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陽光從他背後射來,老悶兒看不清他的臉。
“孟培根,真的是你,你害得我們好慘啊!”
“你……你……你是誰?”
年輕人淒楚地笑著,笑聲中帶著哭腔,他腳步踉蹌地走進屋來,問道:“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你?”老悶兒驚駭地說道,“怎麽會是你?……不,不是,你不是他……你比他年輕。”
“十三年了,你過得好快活啊。”
“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孟培根。”老悶兒聲音顫抖地說道,“你走,你走,離我遠點兒。”他舉了舉手中的凳子,說道,“再不走,我就要不客氣了。”
年輕人心中的怒火升騰起來,向前逼近一步,說道:“你還想害我們到什麽時候?”
老悶兒大吼一聲:“我跟你拚了。”
說罷,他掄起凳子向對方砸去。
5.死人比活人值錢
毒辣的陽光將漫天的黃土煤灰燒化了烤散了,然後像萬千柄鋒利的刀刃從天而降,折磨著地上哀痛的人們。家屬們漸漸沒了力氣,從哭聲震天變成低低的哀泣,最後隻能默默飲泣。就在這時候,一輛小轎車悠然地停了下來,車上走下一個精神抖擻的小個子。人們一看到他便立即安靜下來,隻聽他大聲叫道:“各位大爺、大娘、叔叔、嬸嬸們,我是趙董派來的,我叫荀安,我來晚了,讓大家受委屈了。”
“領導啊,我兒子到底在哪兒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撲向前來,撲通一聲跪倒在荀安麵前。
荀安也不著慌,他是經曆過大場麵的人了,見到老人跪下,不慌不忙地走向前來,將老奶奶攙起來,說道:“咱們到辦公室說話。”然後又對著人群高聲叫道:“鄉親們,這次事故損失慘重啊,我們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十分痛心啊,我們趙董連續十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啊。你們心痛,他比你們更心痛,每個工人都是他的**啊。我們趙董叫什麽?叫本仁,他的立身之本就是仁慈仁愛。可是現在,人死不能複生,趙董隻能多給一些撫恤金,希望這點錢能減少大家的痛苦。”
有人問了:“多少錢啊?”
荀安朗聲道:“這個嘛,還沒定下來。”
人群中爆發出一片噓聲,間雜著幾聲哭號。
荀安伸出手,向下壓了壓,說道:“鄉親們,聽我說,趙董已經說了,這次賠償將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就高不就低,不論是臨時工、合同工,還是農民工,善後賠償都將一視同仁,保證同命同價。我們一定會根據國家的法律和地方相關法規政策進行,目前正在認真研究賠償金額。”
“少廢話了,給個痛快話兒,到底多少錢?”
“現在還沒定下來,但是肯定不會比王家嶺礦難的賠償標準低。”
在場眾人沒有不知道王家嶺礦難的,2010年3月28日,王家嶺煤礦一處回風順槽發生滲水事故,一百五十三人被困井下,最後一百一十五人獲救。不過,他們並不知道王家嶺礦難的賠償標準究竟是多少。
一個中年婦女拖著哭腔說道:“我想見我家大林最後一眼啊。”
此話一出,觸動了很多人的心事,眾人紛紛叫嚷:“是啊,不見到屍體,我們決不接受賠償。”
“鄉親們啊,我理解你們的痛苦,人心都是肉長的,誰的親人遇難了會不心痛呢?可是,他們被救上來後麵目全非啊,你們還是別看了吧,這樣起碼以後想起親人的時候,還是以前那種健健康康的樣子,那多好啊!趙董說了,如果不見屍體直接簽字和解的,在正常賠償之外,再追加三萬元的獎勵。”
人群安靜了片刻,開始交頭接耳,荀安麵帶悲戚,說道:“眾位鄉親,如果你們同意的話,就請跟我進來,咱們簽字畫押絕不反悔。”
荀安打開了辦公區的大鐵門,走進辦公室,在桌前坐下,從包裏掏出上百份協議書鋪展在桌麵上,然後笑眯眯地看著門外。大家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有人向他走來,帶動了其他人跟著一起走了進來。荀安收斂起笑意,又踱到門外,高聲說道:“不是家屬的職工,請先回宿舍,不要擾亂秩序。保安,你們維持一下。”
於是,圍觀的工人們帶著莫可名狀的心情離開了辦公室,戀戀不舍地看著那些魚貫而入的家屬們。他們的心情很複雜,有大難不死的暗喜,也有求財不遇的落寞。終於有人說了句:“死人比活人值錢啊!”
一人突然說道:“對了,你們看到老悶兒了嗎?”
“看到了呀,不是在宿舍嗎?剛才喊他出來他還不肯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們沒在電視上看到他?”
“老悶兒上電視了?悶悶的還能上電視?”
“新聞裏說,他是獲救的礦工。”
“不會吧?那天他沒下井啊,我記得那天他生病了。”
“我也覺得奇怪呢,會不會搞錯了?”
“興許是雙胞胎兄弟呢。”
“問問他去。”
七八個人簇擁著走進了老悶兒的宿舍,然後他們就愣在當地了。
他們看到了一具屍體。
爛仔明蹲在土堆上,掏出一支香煙,抬起頭眯著眼,看看毒辣辣的太陽,然後又低下頭點燃了煙,咂吧一口,說道:“大炮哥呀,點子不會住下了吧?”
方大炮也等得不耐煩了,尤其是口渴難耐,吐出來的唾沫都是粘的,他恨恨地說道:“再等會兒。”
爛仔明無望地看著橫天煤礦的方向,使勁地抽著煙,似乎覺得煙抽得越快,時間也會過得越快。“哎,來了來了。”他突然叫道。
方大炮打眼一看,果然有個人影朝他們走來,他立即警惕地看看四周。此處本就荒涼,加之礦難剛剛發生,又是驕陽似火的中午,方圓百裏之內絕無他人。他低聲吆喝道:“爛仔明,趕快躲起來。”
吳煥明一矮身,躲到土堆後麵,方建堂一個箭步跳到他身邊。兩人一齊看著男人漸漸走近,他步履匆匆似乎急著辦一件天大的事,而讓方吳二人大惑不解的是,他身上竟沾滿了血跡。臉上的血跡被擦過了,但是卻沒擦幹淨,額頭上也有一處血漬,衣服上的一大片汙漬明顯也是血,現在蒙了一層煤灰,顏色裏透著詭異。
爛仔明看得出神,卻被方大炮捅了捅胳膊,這才想起來他是來打劫的,於是跳將出去,大喝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
方大炮將他一把推開,不耐煩地說道:“哪兒他媽有樹?”又朝點子吼道,“把錢拿出來。”
點子無動於衷,愣愣地看了看二人。方大炮抽出砍刀,在點子麵前晃了晃,像大炮般吼道:“識相點!”
點子不恐懼,也不反抗,從口袋裏掏出五千塊錢遞了過去。方大炮怒目一瞪:“怎麽這麽少?”
爛仔明突然叫道:“大炮哥,那邊有車過來了。”
方大炮急了,將砍刀架到點子脖子上,喝道:“快點,不然要了你的命。”
點子說道:“就這麽多了。”
“錢包呢?錢包拿出來!”
錢包也很癟,方大炮一把奪過去捏了捏,說道:“肯定還有,快點拿出來。”
“真的沒了,不信你搜。”
爛仔明叫道:“大炮哥,快走了,那車開過來啦。”
方建堂怒不可遏,他在太陽地裏烤了一個中午了,本以為能釣條大魚賺個幾十萬,誰知道竟遇到這麽一個軟硬不吃的家夥,看來不痛下殺手,這廝是絕不肯就範了。他掄起砍刀說道:“別怪我不客氣了。”
點子見狀,飛起一腳踢到了方大炮的肚子上。方大炮沒想到點子的力道竟這麽大,他吃不了疼,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他更怒了,這廝竟然在他的地盤上撒野!他立即手握砍刀從地上爬起來追上前去。
吳煥明急得大叫:“大炮哥,別追啦,別搞出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