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在上中學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像個小流氓,我自己也以為我這輩子可能就這樣毀掉了。
我後來當了兵,先是在“紅四連”當了一名步兵,接著在特種大隊、“狼人”集訓隊,部隊就像一個大熔爐,把我這塊廢鐵煉成了一個鋼鐵戰士,一個真正的特種兵。我非常懷念那些弟兄。那時我們有句口號:“在這裏最舒服的日子永遠是昨天”,每天我們都像狗一樣地慘不忍睹地訓練,為的就是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像狼一樣凶猛的士兵,一隻不屈不撓永不退卻的狼,集結起來就是一群狼,一群毀滅一切的狼群!我從來都不懷疑,如果有一天出現了戰爭,把我和這些兄弟們放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勇往直前,堅決完成在常人眼裏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們特戰一連的潘鐵軍連長甚至在“愛爾納·突擊”國際偵察兵競賽中和美軍的“海豹”突擊隊都較量過了,不照樣把他們修理了?那可是老美的標杆部隊,吹捧他們英雄事跡的戰爭大片沒少拍過。
出租屋裏冷冷清清的隻有我一個人,屋外,不少光著屁股小黑狗一樣的小孩在田野裏追著蜻蜓玩著。我看著他們,想著特種大隊,想著那些光著腦袋的特種兵兄弟,他們此時此刻在幹什麽呢?是在天上飛翔,還是潛伏在黝黑的海底?他們的臉色冷峻,緊繃著麵孔,隨時準備給敵人致命一擊。想到這裏,心髒突然就好像被一顆子彈擊中——我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啊。那些日子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但它們就像刻在我的心上一樣,永遠都不可能忘記了。我住的地方離我上班的地方很遠,每天都是坐著公共汽車上下班。但有一天我突然就甩開大步跑了起來,跑了十多公裏回來了,我一點都不在乎道路兩邊人們驚訝的目光,那會兒我感覺自己還是一個特種兵。
這些天有些心神恍惚。
我總是產生錯覺,覺得離開那些士兵兄弟很久了,好像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本來不是一個耽於深思的人,相反是個坐不住的人,手上的硬繭像石頭一樣,總想在牆壁上砸上兩拳才過癮。還有那兩條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腿,看見一根柱子——不管它是水泥柱子還是木頭樁子,就有一種抑止不住的衝動,想把身子躍起,在空中飛起一腳把它踢成兩截。路過學校門口,突然聽到有人在吹哨子,條件反射地一陣緊張,差點就突然往前麵衝出去了。這都是當兵時養成的習慣。那時根本就沒有時間讓你坐下來像個書生一樣地多愁善感地想些東西。但這段時間坐在書桌前,愣愣地看著麵前的日曆,想的都是我在部隊裏的那些事。
日曆上那些冰冷的黑白數字告訴我,我離開那幫兄弟們已經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我長久地盯著這張破舊的桌子,上麵的紅色油漆已經掉了很多,露出了土黃色的木頭,它和我當兵時放在宿舍裏那張桌子一樣,都已經有些年頭了。日曆上黑色的字體已經變淡,像水一樣洇進了桌子裏麵,麵前模糊一片,但那些士兵們的一張張臉龐卻越來越清晰,他們就像在我身邊一樣,大聲地呐喊著,爬過鐵索,跳進泥潭,泥水四濺,他們像個泥人一樣向前衝著,飛快地攀越障礙,撲在地上,迅速出槍,塵土飛揚,淹沒了他們,他們噠噠地射擊著。我真的聞到了火藥芳香的味道,聞到了他們身上散發的帶著臭味的汗水味,聽到了他們沉重的呼吸聲,甚至是他們心跳的聲音……
他們都是我真正的兄弟。我是一個獨生子,但我現在有很多兄弟。準確地說,有兩百一十七名。他們和我一樣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這是毛主席說的。隻有當兵的才互相稱呼對方是兄弟,也隻有他們會把那些和自己毫無血緣的人稱為自己的兄弟,並且比親兄弟還要親。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會在一場戰鬥中為身邊的戰友擋住凶狠的子彈。我們是生死相依的兄弟。
我很想念他們。
我在骨子裏仍然認為我是一名真正的軍人。如果有一天,真的需要我參加戰鬥時,我會毫不猶豫地重新拿起槍,用我的生命來捍衛屬於軍人的榮耀。我從來都不曾認為我真的離開了我們這支偉大的軍隊。在大街上遇到一個軍人,我的目光總要追著他走上好長一段路,很多時候,我都恍恍惚惚地覺得那才是自己。我現在是一名公安局的特警隊隊員,整天還是和槍打交道,鋥亮的槍支散發出來的雄性氣味讓我著迷,我可能一輩子都離不開它了。這是我喜歡的一個職業。這個工作是特種大隊的李大隊長給我介紹的。我甚至還想,這可能是他特地為我安排的,萬一哪一天部隊需要我了,他就可以迅速地找到我了——盡管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幾乎沒有。
我把稿紙攤開,開始寫一封信,給我的那些士兵兄弟們。
我這封信是寫給老兵老李的。本來隻是想寫封信,說些閑話,問些兄弟們的情況,把那些因為思念而變得空蕩蕩的時間填滿,它很容易讓一個充滿鬥誌的人變得空虛和無聊。我害怕這樣的日子。但寫著寫著,淚水就出來了,我邊流淚邊寫,像一個純潔多情而又傷感的女子。我用手去擦眼淚,手掌粗糙,把我的眼睛弄疼了。手上布滿了傷疤,有的是在擊打沙袋時留下來的,有的是握成拳頭在水泥地上做俯臥撐時留下的,更多的我也說不清了,那時每天都是磕磕碰碰的,每天都有可能留下一塊新的傷疤。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來了。好不容易把信寫完了,心情平靜了許多,淚水好像也流完了,迷霧散盡,那些日子一下子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的麵前,就像潮水一樣,它們退下去後,在記憶的沙灘上留下了無數五彩斑斕的貝殼,我赤腳走在記憶的沙灘上,柔軟的沙子擠著擁抱著我的腳踝,溫暖濕潤的感覺一點點地滲透進來,融化在皮膚、血液和骨頭裏,緊緊地包圍著我。我撿起一枚貝殼,它帶著大海一層層蔚藍的海風,也留著海水傷感的鹹味,那些日子像漲潮了一樣嘩地湧到我眼前,在我麵前鋪展開來,一波推著一波,無窮無盡。
我把那封被我淚水潤濕的信揉皺,扔在了字紙簍裏,它像一條單薄的小船,已經無法在波濤洶湧的記憶之海中行駛。我開始寫小說,一個可以把記憶之海的所有貝殼都打撈上來的大船。其實我所寫下的都是真實的,但我不能保證我的記憶都是準確無誤的,所以還是叫它小說吧。
我感謝我們這支偉大的軍隊,是它把我從一個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改造成了一個無所畏懼的戰士,除了它,沒有任何東西會有這種力量。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所有經曆,你就會知道什麽叫“化腐朽為神奇”了。
我還是告訴你們吧,我當兵以前,是個出名的混混。
怎麽說呢?現在回想起中學時代,我總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我那時的確算是一個壞蛋了,抽煙、逃課、打架,除了沒有戀愛,壞學生幹的事我都會幹了。後來我連戀愛也談上了。老師們對我印象都不是很好,我們班主任李建國就說過,我是一塊渣子,將來到了社會上也沒什麽用,遲早都要被公安局當做小流氓抓起來。他們都不喜歡我。我後來在部隊裏轉成士官後,有年回家探親,在街上見到一個中學老師,他那時教我們體育,我體育還行,他也不用像班主任那樣對我很操心,看見我就覺得不順眼。我和他說話相對隨便些,但他聽說我在部隊已經當上了班長,還入了黨,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脫口就說:“咦,像你這樣的人,在部隊還變好了?”說完了才覺得有些不合適,忙加了一句:“部隊真能鍛煉人啊。”我朝他笑笑,沒有吭聲,這不是一句話就能說清的。
那個老師說得沒錯,部隊的確很能鍛煉人。有許多在家裏像小流氓一樣的家夥,在部隊裏呆了兩年,回去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但有禮貌,還很懂事。所以,很多家長都喜歡把自己不成器的孩子往部隊送。但話又說回來,我們部隊是用來打仗的,將來會越來越需要那些學曆高的士兵。像我這樣的壞學生,以後可能會很難被送到部隊了。我曾經在網上看過一部很老的電影《白毛女》,裏麵說舊社會能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當時還覺得好笑,認為這也說得太誇張了吧。我現在完全相信了,我們部隊就能做到這一點,它就用短短幾年的功夫,讓我這個中學時不折不扣的壞蛋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士兵,讓我仿佛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了。
我現在寫著這部小說,回憶往事,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都有點不相信中學時那個整天逃課的叛逆少年是我了。我現在完全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最初的記憶無疑是沉重的。我真正地長大成人還是在部隊裏。當我成為一名真正的士兵時,我開始羞於回憶往事,也沒有勇氣重新走回。那時的日子像夢一樣,有時我甚至覺得那個整天叼著支煙在校園裏無所事事的少年並不是我,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幹什麽。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壞學生的。我也不喜歡自己。心理學家說,人的大腦裏有個抑製機製,有些不愉快的回憶會被有意地抑製起來,慢慢地讓你忘記。有些事情你經常不去想,過些時間就變得模糊了。我就是這樣,我當兵前那一年發生了那麽多事情,現在想把它寫下來了,卻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就從那天晚上說起吧。
墓誌銘
——當代女詩人 阮曉星
這裏沉睡的一些人
比別人活得更短或更久
他們曾是父親和情人
兒子和兄弟
熱切地領略過青春和渴望
如今已失去一切
所有人都將麵臨死亡
而他們接受得更積極、準確
他們慶幸毀滅於人類之前
因為他們是戰爭的種子
——軍人
第一季 青春祭
他說我是畜生
校園外麵的法國梧桐樹像個偉大的哲學家一樣在夜色中沉默著。我們這個縣城雖然很小,但到處都是這種很洋氣的樹木。我真的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來的,但我那天晚上還是很討厭它們,我像條狗一樣圍著這棵法國梧桐樹轉了幾圈,旁邊的小河溝裏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在半個小時前,我像條狗一樣被我們班主任李建國趕了出來,他滿臉通紅,臉上的麻子被我氣得顆粒飽滿,一個個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裏,他拉著我胳膊,像甩鼻涕一樣使勁地把我甩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坐在教室裏,一會兒看看窗外黑乎乎的夜色,一會兒看看坐在講台上正在看書的老師,屁股下麵像紮了一根刺兒一樣坐臥不安。下課鈴剛響,教我們生物的楊愛華老師剛站起來,我和劉堅強就跳起來,像炮彈一樣衝到了門口,一副快要把屎拉到褲襠裏的樣子。楊老師忙紅著臉閃到一旁,主動讓出道路好讓我們先竄出教室。向毛主席保證,我們並不想難為她,她很溫柔也很美麗,盡管她的名字也很俗,但這不是她的錯。我們一向都很喜歡上她的課。我們之所以這麽急著要衝向廁所,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我和劉堅強的煙癮都犯了。
那時我幾乎一天要抽一包煙,在這方麵,我可能是我們那個中學裏最牛的一個學生了。我並不是覺得香煙有什麽好,主要是覺得抽煙讓我更有男人味,看上去真的長大成人了。
那時連做夢都想著自己趕緊長大成人,他們能幹的事情我也能幹,而不是幹什麽都要偷偷摸摸的,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間就長到二十歲。我現在才知道這個想法真傻,時間無可挽回地流逝了,生命也就更快地奔向它的終點。如果放在現在,我發誓我會成為一名好學生的。
我把中學時的黃金時光全部糟蹋了。
那天晚上,我和劉堅強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廁所跑去,落葉在腳下沙沙地響著,風在耳朵邊呼呼地吹著,我突然想起一句老掉牙的電影中的插曲:“爬上飛快的列車,就像騎上奔馳的駿馬”,我在心裏嘿嘿地笑了。這種感覺真他娘的好。如果說,我必須得喜歡學校裏的某一個地方,那就是廁所。蹲在廁所沒人管你,並且還能抽煙。如果有可能,我寧願晚自習時一直蹲在這裏也不去教室。
廁所裏很暗,由於我們來得早,沒有什麽人。剛一進去,我就“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又抽出一支煙遞給了劉堅強。他是我的跟屁蟲。但我一摸口袋,身上沒帶打火機。
我回過頭來,借著外麵射進來的昏黃的燈光,很有耐心地拉開一個個廁所的擋板,一個一個地搜。終於在第五個格子裏看到一個家夥正在就著尿騷屎臭味津津有味地吞雲吐霧,我當即眼饞得恨不得立馬把他從便池前拉起,奪過他手中的香煙,然後再踢他一腳,讓他滾走。
但我還是很有禮貌地湊過去,點頭哈腰地說:“兄弟,借個火。”
那個家夥好像在黑暗中抬了一下頭,口氣很硬地說:“你說什麽?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愣了一下,有點反應不過來,不就是借個火嗎?我果斷地上前一腳踢掉他手中的煙頭,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神經病啊,老子就是跟你借個火,你狗日的還真有脾氣?想打架咋的?”
我準備逼著這個家夥拿出他的打火機,用完以後,直接扔進便池裏。
誰知這還沒嚇著他,相反還好像瞪了我們一眼,口氣依然囂張:“你們是哪個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