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 懼與求
“爹,我不去西北。”
西北那種苦寒之地,人怎麽活?他要的都是那種紙醉金迷,窮奢極侈的生活,雖然杜家跟其他外麵的大戶根本無法比較,但他自信能拿到手,他不貪大。
“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願不願。”杜漢的語氣平淡。
如果你想活命的話,他心裏加了一句。
“為什麽,西北那是個什麽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兒子去了那裏,一輩子可就完了。”杜絕氣得跳腳,“你忍心看著兒子一輩子都埋沒在那裏...”
“會回來的。”杜漢平靜的打斷。
“您是說?”杜絕的臉上浮現驚喜,兀自把後半截話吞了下去,“咱們就要奔赴西北了,我想出去一趟,總得見見朋友,跟他們說一聲。”
杜絕在盆底鎮待的時間不多,哪有什麽朋友,不過想找借口偷溜出去吧了。這段時間也是委屈他了,想著明日就要離開,杜漢點點頭,權當開恩了。
“酉時前必須回來。”
“沒問題。”杜絕笑道:“回來的時候我給爹帶你最愛吃的芙蓉糕。”
為了回來,他必須得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可這段時間總得有人看著杜家,還有那個叫杜若瑾那個丫頭。
至於人選嘛,杜絕偏頭看著青磚上的標記,早就選好了。
似乎漫無目的的在鎮上走了好幾圈,確定後麵沒有尾巴之後,杜絕才小心翼翼進了翠北的房子。與他想象的有一點不同,翠北沒有抱怨,沒有冷嘲熱諷,反而是滿臉驚慌的對他說出事了。
“怎麽回事?”杜絕立即神色嚴肅。
翠北穩了穩心神,便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有詳有略的都說了一遍。說罷還問杜絕手上還有沒有別的能人。
“我又不是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哥,又不是江湖中人,你以為混在江湖裏的人都這麽好結交嗎?”給不了人家好處,人家憑什麽給他賣命?花崗三俠還是他既然巧合救了他們一命,才有了三件事的承諾。
要不是擔心他們受不住刑法把她供出來,翠北怎麽會慌地自亂陣腳?她再什麽能,也隻能耍些小陰謀詭計,跟人真槍真刀的幹,她不隻有送死的份兒嗎?她就是不甘心這麽功虧一簣。
“原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的事,結果我坐了一夜都沒等到他們。今天聽說楊柳動了胎氣,家裏還逮住兩個賊,我才肯定是他們出了事。”翠北的語氣憤憤:“我跟楊柳也有過接觸,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女人,誰知道她倒是好命。”
“她哥哥是縣丞,她不是好命是什麽?”杜絕毫不客氣的罵道:“你們女人就是愛瞎想,你覺得是天大的事情,說不定在別人眼裏它就是個屁!你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麽身份,兩個丫鬟見麵,人家還會有閑情雅致的說出去?未免太抬舉你自己了。”
丫鬟怎麽了,她又不可能當一輩子的丫鬟。而且總有一天,她這個別人眼裏屁都不是的丫鬟,也會來一場華麗的逆襲,站到與楊柳等高甚至更高的位置。
不過,她跟杜絕說這件事是為了尋求幫助,不是為了挨數落的。消失十幾天後突然出現,怕是有事求她吧,翠北便淡了語氣:“你來找我什麽事?”
當著眾人的麵點出那種事情之後,他來找她還能是有什麽事?自然是關於同盟的,他總不可能是來找一個別人用過的女人歡好的吧。但是目前翠北對他還有用的,杜絕也隻能小心討好,免得觸怒這個女人。
“想看看你,自然就來了。”杜絕笑著說些好聽的話。
“我沒聽錯吧,杜絕少爺居然是想我?”翠北冷哼一聲:“想我會一連十幾天都沒有消息嗎?”在她最落魄最急需人安慰的時候,他在哪裏,想她?哼,當她是傻子蒙呢。
“我也不想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被我爹關在家裏十幾天,大門都沒邁出去一步,進茅房都有人跟著。”杜絕解釋道:“這不我一有法兒出門,就首先來看你了嗎?”
翠北不置可否,她隻聽出了杜絕話裏的炫耀,可一點沒感覺到受寵若驚。
“關了你十幾天,怎麽又把你放出來了呢?”
總算問到正題上了,杜絕歎息一聲,“我要去西北了,不得不去。”
最後四個字讓翠北將要爆發的怒火微微平息了一些,她了然道:“是杜老爺子給你指的路?”
“我沒得選。”杜絕雙手一攤。
貌似就跟她現在的處境一樣的。
“那杜絕少爺今天來是......”
“翠北,我們倆差點就結成夫妻,你如今叫我杜絕少爺也實在太生分了,還是叫我杜絕吧。”杜絕先從稱呼上套近乎。
差點結成夫妻也就是沒結成,那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一成不變,談得上什麽身份不身份的。不過翠北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過糾結,要杜絕有話快說。
嘛的,要不是要利用這個女人,他哪有這麽大耐心看那女人的臉色。費了好大的勁,他才把這口惡氣咽了下來。
“還要同盟?”翠北似笑非笑地說道:“杜絕少爺去了西北,有千畝良田,還放不下杜家嗎?”
現在簡直是恨之入骨,更放不下了。
“難道你就不想了?”杜絕反問道。
“那是以前,要是成功了,我就是杜家的當家夫人。”翠北看向杜絕,“現在即便我助你成功了,你能給我什麽?你還敢娶我嗎?”
全鎮的人都已經知道他頭上戴了頂綠帽子,那時候......
“看吧,你猶豫了。既想不擇手段的勝利,又怕站在明麵上之後被人錯脊梁骨,好的你都想占,但世上哪有不付出就白撈到的好處?”翠北越發看不起杜絕,他根本就是個被寵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還以為他想什麽都會如意。其實很傻,很天真。連騙騙她,假意答應娶她都做不到,還想成大事?
哼!
“我可以做到。”
晚了,如果在她問完問題的時候,杜絕能這麽爽快堅定的回答,說不定她會重新相信他。
他要利用她,而她也有用到他的地方,就看誰才是最後贏家了。
“好,那我問你,你去西北,什麽時候能回?”
“等我爹對我徹底放心…”
“那是幾年還是幾十年?”翠北打斷道:“你是想熬到杜家的老不死的都死絕了,再來對付杜若瑾一個女流之輩?別忘了,我們現在已經露出了破綻,隨時可能被別人反手一把捏死,除了等之外你就不能動動腦子嗎?”
被翠北的言語一激,杜絕心裏也生出幾分傲氣,他自認自己是一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人,居然被一個丫鬟出身的女人劈頭蓋臉的罵,這口氣怎麽咽得下去?
“我會想出辦法。”
燈火如豆,脆弱而又頑強的閃現在一片大的黑色空間裏。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某一處的被子動了動。
一個聽上去有些痛苦的聲音傳了出來:“廖爺,你還好嗎?”
仔細一看,赫然是消失不見的癟三。
“好像還死不了。”廖泗安嘶了一聲,好日子過得太久,他這副養尊處優的身子也嬌貴起來了,一動就渾身都疼。
癟三打了個冷顫,咧嘴道:“我感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今天他們預謀逃跑,沒有意外的又被逮住了,照舊的一頓毒打。這種日複一日,看不到出路的日子,癟三實在是受夠了,他主動替廖泗安擋了大部分的鞭子。上次身上的傷還沒有好透,如今又添一身新傷,這破地方,鬼天氣,隻是讓他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黑黢黢的煤洞,是他見識到的第一個人命如草芥的地方。這裏沒有人在意誰的生死,生了病也根本沒有藥醫,隻能靠自己生生的捱,捱過去了,沒人在乎,捱不過去,死了也隻是一床破草席,反正都是命。捱呀,可是他好像捱不過去了。
身上薄薄的,縮成一團團的棉被根本不能帶給他一點溫暖,反倒是像一塊冰,在一點點汲取走他身上的溫度。
或許因為寒冷,或許因為他覺得他自己快要死了,癟三的腦子忽然變得特別清晰,過去的種種都在他的腦海裏掠過。在他最風光得意的那段日子,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日子會是這樣度過,觸目的都是沉重的黑色,周圍還有那些麵若死灰,麻木的人。
這便是真正的人間地獄吧。
“振作一點,我們還能逃出去。”廖泗安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人最怕的不是絕望,而是看不到希望。他也害怕,但是為了活,害怕就要忍著。
“廖爺,你就別騙我了。”這時候癟三居然笑得出來,語氣空洞道:“我們逃不出去的,他們就是要一點一滴的折磨我們,耗死我們。我們鬥不過他們,鬥不過...”
“所以你得振作起來,不能讓他們如願。”廖泗安說道,一邊忍著自己身上的傷痛,翻了個身揉捏癟三的身子,讓他暖和起來。
“我等不了了,廖爺。”癟三無聲的笑了笑,斜眼盯著那一閃一閃的燈光,“我怕死,很怕,剛開始我還以為低頭,撇下你就能活,沒想到現在是活了,卻活的那麽艱難,”癟三咳嗽兩聲,“這樣活著還不如去死。原本我一直以為死很難,因為要拋棄要割舍的有那麽多,現在才發覺是自己根本沒嚐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廖泗安也一陣恍惚,在他來盆底鎮之前可曾想過會有今日的光景?他根本連‘死’這個字,想都不會聯想到自己身上。現在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煤洞裏,每天不停的辛苦勞動,才能換取果腹的一點兒食物,累的倒頭就睡,本意就是讓人根本興不起逃跑的念頭。才十幾天,他渾身邋遢,胡子拉碴,和以前判如兩人,甚至也根本沒時間去想兒女情長的事情。在逃跑多次失敗之後,他隻想著若能用他所擁有的一樣東西來換取他的自由,他願意。
“想我癟三也是三十老幾的人了呢,要是就在這個地方憋屈的死去,每年清明的時候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這一輩子也算白過了吧?”癟三睜著眼珠子看著黑漆漆的頭頂,閉眼喃喃,“好不甘心。”
“別說話了。”廖泗安說道:“保存體力,咱們早晚能出去的,相信我。”
“我自然相信廖爺。相信…”癟三慢慢睡了過去。
探到癟三的呼吸,廖泗安的一顆心才回歸平靜。隻是,他已經開始害怕明天的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