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陽錯

薛離衣不是走的大門,但並不代表她沒有嚐試過走大門,畢竟她再缺乏外麵生活的常識也知道走窗戶是梁上君子的行徑,隻是她默默盯著關瑾瑜家的門鎖幾秒鍾,萬分火急之下最終還是決定了走窗戶。

早上六點半,霖市的街道基本是冷清的,上班族還沒有起床,玩夜場的已經結束,起得比雞早的大概就是那些早餐店麵了吧。

薛離衣手按了按肚腹,眼裏流露出一抹虔誠的感激。

善人呐。

昨夜遇到的女子真是大善人,給她幫了那麽多忙不說,看她肚子餓了還給她吃了一塊名為“蛋糕”的食物,雖然味道不怎麽樣,但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而且薛離衣也看出來那人似乎困意甚濃,所以並沒有打算再麻煩人家。火、車、站,是吧?她雖然不認識路,但是長著嘴,嘴是會說話的。

旭日東升,破曉已久。汽笛聲、引擎聲、喧鬧聲把這個繁華的都市從沉睡的夢中中吵醒,萬千喧囂裹挾著十丈紅塵登時撲麵而來。

薛離衣驚訝於外麵世界的繁榮,和……人們大膽露骨的裝扮,書上怎麽說的來著,對,傷風敗俗。

她伸手拉住一名有傷風化的女子,那人穿著吊帶露臍裝,齊根短褲,薛離衣隻覺滿眼都是白花花的肉,晃得她眼暈,她忙低下頭,下巴尖幾乎要戳破胸口,“敢問姑娘,火車站如何去得?”

對方是個年輕女孩,聲音脆甜:“你說的是哪個火車站?霖市有北站和南站和總站三個火車站呢。”

薛離衣從胸前衣襟裏掏出那張紙,由於一直低著頭,幾乎是畢恭畢敬的呈了上去,就差一句:陛下,再來一杯吧。

“d662?你等會我用手機給你查一下……查到了,你這個得去霖市總站。”女孩伸手一指:“呐,你往前直行一百米,有個公交站,坐311到大學城地鐵站,再倒地鐵三號線,就到霖市總站了。”

薛離衣:“……”

女孩看她不回答,還以為是說的不清楚,又重複了一遍,甚至從包裏左翻右翻翻出一支圓珠筆在那張紙條上標注了路線。

薛離衣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雪白的緞麵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她雙眼劃過一絲熟悉的茫然,而後抱拳長長揖了下去:“請問姑娘,何為公交與地鐵。”

女孩:“你是鄉下來的吧,沒坐過公交和地鐵?”

薛離衣貝齒輕咬了一下下唇,極緩的點了一下頭。

女孩這才意識到自己心直口快,忙解釋道:“那什麽……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家裏也是鄉下的,沒坐過公交和地鐵也沒什麽的。要不我送你過去公交站吧,正好順路。”

薛離衣又是一揖,感激道:“有勞姑娘。”

女孩皺眉看著她,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麽,就當她在玩cosplay吧。

那女孩把薛離衣送到公交站就離開了,時間還早,站牌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或站或倚,隻在剛開始抬眼好奇地打量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劃拉著屏幕做低頭族。薛離衣的大腦在慢慢處理從昨夜醒來到現在接受到的信息,她被靈修小師叔不小心炸暈了,這應該就是師父所說的外麵的世界了吧。比山上的房屋高,比山上的人多,比山上看起來繁華,可她怎麽看怎麽覺得還是滿山的雞豚狗彘、豺狼虎豹看著順眼,眼前這些人說不上什麽感覺,好像身上都有一層無形的隔膜,無聲且冷漠的拒絕著靠近。

薛離衣連帶著對他們手上那件會發光的寶貝也失去了興趣。

還有這滿地跑的大鐵盒子是怎麽回事?說好的寶馬雕車香滿路呢?說好的火樹銀花不夜天呢?有他們這麽坑徒弟的麽?

311到了,站牌候著的人一一上車,胡子拉碴的公交司機大清早也沒什麽力氣喊,隻瞪著一雙眼白多於眼黑的渾濁眼睛,一臉凶相地盯著刷卡器和收銀箱。

當薛離衣站在前門,手足無措的把元嘉年間大通錢莊發行的銀票重新塞回去的時候,司機從口袋裏掏出張城市卡在刷卡器上刷了一下,朝她擠擠眼,原本凶煞的麵容顯出幾分難言的柔和來。

車開動了。

薛離衣臉色沉痛的一揖到底,為自己以貌取人感到十分的羞恥。

然後黃花魚附體似的,腳不沾地麻溜地就往裏躥,坐在了靠門最近的位置。

她左邊坐的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女生,那女生原本在低頭聊微信,乍一抬頭習慣性往旁一瞅,嚇了個膽戰心驚,從包裏飛快的掏出包紙巾,遞給cosplay的薛離衣,說:“同學,你臉色白得太嚇人了,滿頭的冷汗,是不是生病了?”

薛離衣正強自壓著上腹突然泛起的惡心,汗水已經糊住了眼睛。她吃力的擺擺手,示意無礙,然而卻不敢說話,隻因喉間泛起的嘔吐感太過強烈。

她接過紙巾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看著車上其他神色如常的乘客,眼中寒芒一閃而過。

——此鐵盒定有古怪。

她不動聲色的身子往前傾了傾,雙腳一前一後,移到了座位外,如同最迅猛的獵豹做好了最好的迎戰準備,同時指縫間扣上了兩枚銀針。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來了。

腳步聲很重,且不均勻,完全不似習武之人,薛離衣微微皺眉,銀針仍扣在手中。

“小姑娘,我這裏有暈車藥,我看你這麽難受,吃一顆吧。”說話的是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太太,頭發花白,兩隻眼睛彎著,滿麵慈祥。

“同學,我這裏有水。”剛剛的女生接過話。

薛離衣猶疑的接過老太太手裏的紅白相間的膠囊,微微眯起了眼。

暈車藥?難道說便是解此病症的解藥?此病原來叫做暈車麽?

她將膠囊湊到鼻前聞了聞,然後就著女生的水把藥吃了進去,女生時不時看她一眼,見她還是冷汗淋漓,心中十分不解,再問薛離衣卻隻是搖頭,裝作無事的樣子。

等下了車薛離衣偷偷摸摸尋了個偏僻的角落,把藏在口中的兩顆胃複安片吐在手上,她旁若無人的輕笑一聲,才視若珍寶的將胃複安片收進了懷裏。

——胡鬧!暈車之症自己之前聞所未聞,這麽珍奇的解藥自是得帶回青城山好好研究,豈可輕易浪費?

薛離衣用了千分之一秒佩服了一下自己的聰慧,然後毅然決然的決定不坐地鐵了,直接走路去傳說中的火車站,免得暈車。

她習武多年,腳程比常人快上許多,隻是在鬧市人多,不可使用輕功,到達霖市火車站的時候也已經天色發暗了。

一路打聽問路,才找到售票口,這回她學乖了,先遠遠地看著別人買票的流程,然後再伺機而動。隻是很快的,薛離衣發現一件事,此處購買搭車憑證需要許多許多的紙,花花綠綠的,卻不是自己所有的金銀和銀票,同之前在所謂的公交上一模一樣。換言之,她身上所帶的銀錢成了不頂事的廢棄物。

她雙目掃視四周,心中暗想對策。

每當她發現外麵世界同老溫頭所言相差十萬八千裏時,總是忍不住咬牙切齒,最後又咬牙切齒的把那句“你娘的”的給咽下去。

薛離衣麵目猙獰了一瞬,又極快的恢複了溫良恭儉讓的純善模樣,目光鎖向了正站在拐角打電話的一位中年貴婦女,珠光寶氣,滿麵紅光。

——啊,多麽像書中記載的劫富濟貧中的那個富啊。

“哎喲我都跟你講多少遍啦,我要的是l,最新出的那款,不是dior,小章我跟你講哦,你要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那你在我老公公司……啊!”

——你娘的,竟敢仗勢欺人。

這闊太太正趾高氣昂的口沫橫飛,話語陡然截住,冷不丁跟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樣戛然而止。

“喂喂,太太……太太你還在聽麽……不在啊?那我先掛了,一會兒我立刻把l的香水給您送過去。”對麵小章心裏頭一邊罵娘一邊和顏悅色的裝孫子。

手機被薛離衣握在手裏,闊太太麵露驚恐,張著一張血盆大口卻叫不出來,薛離衣把她的啞穴一並點了。

“不許出聲,我就解了你的啞穴,同意就眨一下眼睛。”薛離衣道。

闊太太眼睛都快眨成了電風扇,不知道她哪來的獨特天賦,牽一肉而動全身,眼部肌肉連帶著整張臉的肥肉,開始一起顫抖起來,而且還是分層次的。

薛離衣背部汗毛悚然而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稍微別開了眼。

闊太太或許是真怕她身上還藏著什麽凶器,解開了穴不等薛離衣開口要,就一迭聲的自報家底,就差當場尿褲子:“我我我,我包裏有五萬塊現金,手機也是最新上市的5s,你要是喜歡都拿去,我隻求你別傷害我。”

薛離衣:“少說廢話,前麵那些人買票時用的卡片和紙你有沒有?”

闊太太:“你說的是身份證吧?你要我身份證幹什麽,不會是拿去幹壞事吧,我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吧。”

薛離衣:“……”

闊太太:“身份證就在我皮夾裏,在我包包裏頭拉鏈的夾層裏。”

薛離衣把闊太太的身份證取出來,好看的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一隻蒼蠅,然後她又看了闊太太一眼,眉眼微彎,呲出一口小白牙,毫無心機的笑道:“哎,我覺得這上麵的人比你好看。”

當一個人對你說:證件照比本人好看是什麽意思呢?

反正闊太太當場就炸了毛,連被脅迫都忘了,扯著嗓子放聲尖叫起來:“你才醜,你全家都是醜八怪!你……”

薛離衣眼未抬,隨手又封了她的啞穴,從來沒覺得世界這麽清淨過。

隻是還沒等她走到售票口,身後便傳來一聲大喝。

“有人搶劫啊!”

“大家快圍住她!別讓她跑了!”

原本井然有序的車站,瞬間,亂了。

關瑾瑜在家裏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期間的飲食都是甄倩——那個在關瑾瑜臥室出沒的雞窩頭任勞任怨伺候的,對此關瑾瑜表示很感謝,口頭上很感謝。

她和甄倩是從小穿一條裙子長大的,現在她在做投行,甄倩則去搞室內設計,一旦忙起來都是晝夜顛倒得慘絕人寰,這次關瑾瑜又是出差又是連夜應酬,這位死黨擔心她把自己作死,把她家冰箱囤滿了不說,依舊二十年如一日的客串任勞任怨的老媽子。

周一早上,關瑾瑜從小區出來,步行去地鐵站,她不是低頭族,抱著即使看看城市綠化也比對著手機屏幕強的想法,百無聊賴的環顧四周。

這一看,給她看到了個熟人,她輕輕的“咦”了一聲,是前兩天晚上見到的那個年輕女孩。

啊不,是田螺姑娘。

她還是穿著上次那身雪青色的衣裙,比之前更髒一些,臉卻還是幹淨白皙的,在人群中很出挑。她一個人站在馬路對麵,麵無表情,來往的車輛從她身旁匆匆呼嘯而過。

可關瑾瑜就是覺得她在害怕,像是森林深處單純懵懂的麋鹿,無意中闖入了不屬於它的繁華得眼花繚亂的都市,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她莫名的移不開眼。

而此時,薛離衣好像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樣,也看了過來。

那眼神是疏淡的,然而又是祈求的。

在繁華街道的兩端,兩人就這麽隔了重重的喧囂。

——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