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不離緩緩抬起頭,嘴角彎起,聲音裏帶著笑,“這酒,自是不會少了賀老爹的。”

“成啊。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橫豎你都已經回來了,老頭子我也不怕你跑掉。若是你敢賴賬,我找小五丫頭去要也行,總歸不會虧了。”瘦幹巴老頭,也就是賀老爹緩緩收回手,哈哈大笑出聲,又上前拍拍歸不離的胳膊,語氣裏難掩欣喜,“好你個小子,這十來年都上哪兒去了,可把你爹跟我們大夥兒一頓好想啊!”

“在外麵學了點東西,一直沒能趕回來,讓大家擔心了。”歸不離坦然的看著賀老爹,隻是卻也不願意說太多。

十年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三言兩語如何能說清?

“那等有空了,可得好好跟老頭子說道說道。老頭子可是好些年沒出過寨了哇……”

歸不離微笑頷首,“這是自然。”

“對了,你這……你跟五丫頭已經成婚了吧?”賀老爹目光移到靠在歸不離身邊的單小五身上,忍不住滿意的點了點頭。

單小五嘴快的回了一句,“賀老爹,我們家小家夥今年都一歲半了。”

小家夥?!

賀老爹跟旁邊的齊三爺皆是一愣,隨即同時想起單小五去年才生下的寶貝兒子,再一瞧同樣嘴角帶笑的歸不離,兩人更是恍然大悟似的一齊拍掌,激動的連道,“好,好!”

之前他們隻以為歸不離是單小五在外邊認識的丈夫,卻沒想他們原本就是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妻,千裏姻緣一線牽,最後還是成了親有了娃,當真大快人心。

想到這裏,齊三爺又目露渴望的瞅著歸不離兩夫妻,“猛兒,丫頭,你們……”

單小五豈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當下笑著連連點頭,“幹爹放心。小家夥現在暫時走不開,等過段時間,我們一定帶他來讓您老人家瞧瞧。”

“哎!好,好!”齊三爺雙眼放光,想著未曾謀麵的孫子,激動得都快找不著北了。

“老爺子,你沒看錯吧?那可是小五姑娘的相公,怎麽就變成咱們少當家了?”這邊四人說著話,那邊人群裏又有對歸不離心存懷疑的人高聲喊道,“別說人家還戴著麵具呢,看不到臉怎麽確定?”

大彪跟二虎子也是一臉的楞然,大彪更是傻愣愣的上下打量著歸不離,“這真的是猛大哥?”

別看大彪壯歸壯,他可是比歸不離還要小上兩歲,故而一直稱呼歸不離為猛大哥。

“當然是真的。”單小五站到歸不離身邊,挽著他的手麵對所有人,甜笑著解釋,“他既是我相公,同時也是齊猛。忘了小時候我們可是訂過親的——自己的丈夫,我怎麽可能認錯,你們說是吧?”

這話一出,底下又再次沸騰了起來。

照例說有齊三爺跟賀老爹還有單小五做保證,歸不離少當家的身份肯定錯不了,隻不過……為什麽他要遮著臉呢?難道是這些年在外邊行走受傷破了相?

見大家都盯著歸不離的鬼麵看,早已得知內情的齊三爺趕忙出來解釋,“咳,猛兒的臉……受了點傷……見不得風,所以必須遮著。大家別擔心,我都已經打探出來了,他確實是猛兒無疑。”

單小五仰高頭去看歸不離,又瞅瞅麵不改色的齊三爺,眼裏有著疑惑。

為什麽幹爹要說謊?她家相公的臉明明就一點事都沒有。

不過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齊三爺會這麽說肯定是歸不離默許的。她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因由,但至少不會說破。

大夥兒見單小五一直笑著,也不反駁,立刻就都反應過來。看來這次他們的少當家是真的回來了。

“少……少當家,”剛剛醉酒的狗剩兒讓涼水一泡,現在也差不多醒過來了。在外邊坐了好一會兒,終是忍不住排開人群擠到前方,一臉激動的看著歸不離,“少當家,你……嗝,真的是你回來了?兄弟們可……嗝,想,想你了。”

跟歸不離差不多同一輩的人力,狗剩兒算是最土生土長的黑風寨人。他母親是逃難到黑風山附近的難民,餓暈在地的時候讓狗剩兒的爹救了回去,兩人日久生情便成了親,不過一年就生了狗剩兒。這家夥小時候膽子不大,最愛的就是跟在歸不離身後跑,心裏早就把歸不離當成了親生大哥一般。當年歸不離失蹤,他可沒少偷偷躲起來哭,最後還是讓單小五夥同大彪二虎子等人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才振作起來。

“沒想到你都長這麽大了,”對上兒時的小跟屁蟲,歸不離倒是好脾氣的很,甚至壞心的調侃了一句,“我倒是記得你小時候一被你娘打就把鼻涕眼淚都偷偷糊到麵餅裏想報複,結果讓你爹罰著全部吃完的事。怎麽樣,現在應該不這麽做了吧?”

想不到歸不離居然會如此腹黑。當麵說出狗剩兒的糗事,一來是為炒熱氣氛,二來也是間接向別人表示,他就是小時候跟他們一起生活過的齊猛,他們知道的,他也通通都知道。

狗剩兒尷尬的抓了抓腦袋,因為醉酒頭還有點暈,不過卻看不出來半分生氣的模樣,隻是嘿嘿笑了兩聲,又搓著手嘟噥了一句,“早就不敢了,為這事我爹差點沒把我這狗腿打斷呢……”

單小五跟其他人聽到這裏,都忍不住哄的一下大笑出聲。

這次寨子的人看向歸不離的目光裏多了幾分真誠跟尊敬,此刻他們才是真的相信了他就是黑風寨少當家齊猛的事實。

“來來,少當家。這麽多年不見,你回來了可得先罰酒三杯,之後咱再慢慢敘舊。”

二虎子本就機靈,這個時候卻是借機慫恿了一幫人湧到歸不離身邊,鼓吹著大夥兒把他給灌醉。

黑風寨裏的人幾乎都是離群索居,高居黑風山頂就是存了避世的心思。再加上都是豪爽單純的性格,這會兒知道了歸不離的身份,自然不肯放過他,非讓他喝個夠本為止。

歸不離倒也沒有拒絕,來多少就喝多少。

他本就是個千杯不醉的,而且還是越喝越清醒的體質,單小五自然不會攔著他。

闊別十來年,是該好好放縱放縱慶祝下。

想到這裏,她也就不過去湊熱鬧了,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雞腿就啃。

非常時刻,先填飽肚子要緊,待會如果歸不離不幸醉倒了,起碼她有精力照顧好他。

月上中天,篝火晚宴隨著歸不離身份的揭曉,熱鬧更上一層樓。

也不知道是誰先起了頭唱起了山歌,歌聲粗獷豪邁,將一幹大老爺們的心思全都勾了起來,霎時間寨子裏鬼哭狼嚎一片,女人們在一旁捂著耳朵,一邊笑罵自己的男人,一邊又忍不住跟著輕哼起曲子。

單小五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興致勃勃的拿出柳笛跟其他幾人為大家伴奏。

笛聲悠揚,歌聲豪邁,再加上美酒佳肴相佐,再逍遙也不過如此。

歸不離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心裏是抑製不住的澎湃洶湧。

十年了,十年前他被迫離開這裏,十年後他再回來,這裏的一切卻從未變過。

真好。

晚會散了之後,歸不離是男人群裏唯二兩個還站得住腳的人之一,另外一個是大彪——他不擅喝酒,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以茶代酒。

單小五和其他一眾婦人煮了枳椇湯給所有男人醒酒,歸不離雖然沒醉,但也讓她逼著喝了一碗。

安頓喝得醉醺醺的齊三爺睡下後,單小五一時興起,拉著歸不離朝後山林子裏走去。

歸不離沉默的讓她帶著走,原本滿腔的酒意讓入夜的山風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

“到了。”

過了吊橋來到樹林中間的大石塊麵前,單小五招呼著歸不離一起爬上去。後者僅隻是懶懶的瞟了一眼,直接攬著她的腰,縱身一躍跳到石頭上,再把她放下來。

這片林子不大,中間這顆大石頭更是生得巧,周圍沒有什麽樹木擋著,站在石頭上能夠越過少許比較矮小的樹叢看到山下朦朧的燈火。

歸不離打量了一番四周,麵具下劍眉微微往上挑了挑。

自小跟著齊三爺到山中打獵,他當然也來過這個地方,隻不過他沒想到單小五居然會帶他來這裏——而且看她方才熟門熟路的模樣,顯然還是這裏的常客。

一垂眼看到單小五拿了張三角形的黃符在石頭一角點燃,而且還一邊燒一邊用手把煙扇出去,歸不離走到她身後,低聲問她,“這是幹什麽?”

“召喚老絕過來啊。”單小五抽空回了他一句,又笑嘻嘻的用手指了指那張已經燃成灰燼的黃符,“這是老絕教我做的,有這個就能喊他過來。”

“老絕?”

歸不離眉心微擰,下意識的排斥對這個能讓單小五記在心裏的陌生人。

“老絕是我的忘年交好友,待會我把他介紹給你認識,那家夥是個很不錯的人……啊,他來了。”

單小五話音剛落,圓盤似的月亮被一層烏雲遮蓋住,原本皎潔的月色更是變得黯淡,周圍更是有陣陣陰風吹過一般冷得瘮人。

這股氣息……

歸不離眼明手快的將單小五摟到懷裏,雙眼微眯警惕地盯著突然冒出來的黑煙,眼睜睜看著那黑煙在月光下凝聚成人形,再幻化出身著灰藍色長袍,手指紙扇,麵色俊朗的中年男子。

“老絕!”單小五眼角餘光看到這一幕,連忙從歸不離臂彎裏探出頭來,興奮的朝他揮了揮手,“你這老頭總算肯出來見我了,之前不是躲得歡嗎?”

被稱為老頭的絕情一點心虛的模樣都沒有,笑了笑便甩開紙扇慢悠悠的靠近兩人,一邊為自己辯解,“人有三急,鬼也有。你召喚我的時候正好碰上那種事,當然出不來了。”

說罷還攤了攤手表示自己的是無辜的。

“聽你在吹!”

單小五撇開臉用眼角餘光丟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之前她召喚了他足足五六次,難不成次次都遇到他的三急?——這借口真是爛斃了。

“是不是吹,那就要看你怎麽想了。”

絕情哈哈一笑,隨她盡情鄙視。自己則是轉而上下打量著一身煞氣的歸不離,出乎意料的竟在他身上發現了一絲與自己類似的陰暗氣息,再一看他臉上的銀色鬼麵,不由得一怔,“這位是……”

“我男人!”單小五昂起下巴,得意的巴著歸不離的手臂朝他扮了個鬼臉,“怎麽樣,羨慕吧?”

“你這丫頭!……又在滿口胡話,我羨慕你做什?”絕情先是一愣,再來則是哭笑不得。

他又不好男風,也不準備如女子一般嫁人,哪裏來的羨慕?

單小五卻不管他,兀自回過頭去給黑著臉的歸不離做介紹,“相公,這家夥就是我剛才跟你提過的老絕。他可是個足有兩百多歲的老鬼哦!”

說到兩百多歲的時候,她還可以強調的舉起兩根手指晃了晃。

“我知道。”歸不離眉心緊鎖,壓下她的手指低聲應了一句,探索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絕情的臉。

打一開始他就知道來人肯定非比尋常。絕情出現得太詭異,身上更是陰沉沉的毫無半點人氣——會有這種情況的,不是鬼魂便是精怪。

此刻見過一人一鬼的相處方式,歸不離對絕情的敵意雖說少了一些,但依舊警惕的護著單小五,不敢讓她太接近他。

人鬼畢竟殊途,單小五這個大活人跟個鬼魅太過接近遲早會削弱自身陽氣招來禍患,這種事最好從現在就開始杜絕。

“原來這位公子竟是小丫頭的夫君,”絕情又打量了歸不離兩眼,隨即移開目光,半彎著腰文縐縐的作了個揖,“真是失敬,失敬。”

歸不離麵色未變,隻是冷淡的點了下頭,“不敢。”

單小五的目光在相敬如‘冰’的兩人身上來回轉了一圈,最後才勸說似的拍拍歸不離圈在自己身前的胳膊,“相公,沒關係。老絕是我閨蜜,他不會害我的。”

聽到‘閨蜜’二字,絕情很明顯噎了下,蒼白的臉頰不停抽搐,原本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笑臉更是呈現出一條加長版的東非大裂穀——這丫頭果真如以前一般牙尖嘴利,氣死人……不,是氣死鬼不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