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眾人大驚,萬和平嘀咕說:操,這……
大麥說:操什麽操。
萬和平嚇道:不操不操。
大麥對老板娘說:不操——不是,我們今天暫時不需要姑娘,我們就要睡覺的地方。
老板娘說:那要八十塊錢一晚。我們這生意好,你們占了床鋪又不幹事,要補貼點。
大麥說:不睡床也可以。
老板娘說:你給我十塊錢。我們修卡車的地溝你可以去睡。也沒風。
大麥掏出十塊錢,道:好。到明天天亮。我們就睡在地溝裏。
老板娘說:神經病,你去住。說完自顧自進了屋子。
大麥和眾人在地溝裏安身後,大麥說:明天天亮就走。
一人問:老大,我們就睡地溝嗎?
大麥道:怎麽,你不想睡水溝?外麵睡一夜算什麽。
王智問:那我們幹脆睡外麵,這地溝裏還有機油。
大麥說:三人為眾,十人為幫你懂不懂。這麽多人半夜耗在外麵等著抓進去啊。過了這晚就行了。這地溝,以後還用得著。
天剛亮,這些人就從地溝裏起來,繼續往前走。走了四公裏搭到了早班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載著他們行進了二十多公裏,穿過一個隧道,到了一座山腳下。大麥招呼大家下車,繼續步行。到了背向公路的一麵,一個村莊兀然出現。這個村莊規模很小,房子很少,遠看以為是山間的墳墓。村莊邊上是很沒有詩情畫意的一條大河。河水一眼看著就很深。就是古代誌異小說裏每年要獻出一個少女給河怪的意境。這裏的山都不高。估計是趁著別人長高的間隙,自己每年山體滑坡一點。但奇怪的是,還有這樣的一個村莊在山腳,絲毫不畏懼自然災害。大好河山,一旦變故,不管是河是山,都得遭殃。不得不說,這姑娘獻的還是有效果的。
大麥看見山,久久沉思。這源於大麥在學院裏引起轟動的另外一件事。大麥小時候很喜歡旅遊,後來發現交友雜誌裏的大部分人在填寫自己愛好的時候都寫了旅遊來充數,於是大麥很不高興,把他的愛好改成了探險。至於探險,他隻去過一次,和一個在網絡上認識的探險小組,目的是去山裏找恐龍化石,這些人見過化石,也見過恐龍,但誰都不知道什麽是恐龍化石。撿了兩天食肉動物吃剩下來或者死剩下來的骨頭,進了城都不敢拿去鑒定,最後喂了狗。但他們不服氣,決定第二次去找恐龍骨頭,並在互聯網上搜索到了如何甄別恐龍骨頭和狗骨頭——就是恐龍骨頭比較大。於是他們信心滿滿地去第二次。大麥就是在第二次的時候加入了這支“有經驗”的小組。小組進山了以後連魚骨頭都沒找到一根,但不甘心出山,再加上所有的探險小組都有隨地駐紮情節,所以探險小組決定在山裏駐紮一夜,背的帳篷死活都要用上。剛探險的人肯定都這麽想,就像剛學會比喻的人行文時心勢必要跳得像小鹿一樣。這一隊人在山裏找了五個小時,隻為找一片適合做營地的地方。初次探險的人把營地看得很重要,恨不能水草豐足牛羊滿地。懷著這個目標,他們找了許久,發現隻要有個平麵可以支帳篷就已經不錯了。有人建議索性再找一會兒順便天就亮了。但那些背帳篷的人堅決不同意,背都背了一天了,如果還不得以施展,那就真的太背了。
終於,在手電筒的電池快要用完的時候,這些人找到了一片平地。這片平地還有大塊平整的石頭,非常適合宿營。大麥突然覺得這地方有點奇怪,還是不睡的好,但因為大麥剛入隊,沒有什麽說話的權威,相比起這些已經見識過骨頭,骨頭有些輕飄飄的人來說,實在是欠缺經驗。所以,大麥被安排在這個小石嶙峋的平麵之上的一個緩坡上,負責第一批守夜。
入睡前,大麥看中的一個姑娘的男朋友對他說:你在這小坡上小心,有毒蛇。我們這裏可沒有血清,被毒蛇咬了就有生命危險。
說著眾人很快入睡。
大麥惦記著有毒蛇,相當機警,不敢合眼。心裏忐忑得,大有不看見毒蛇就不能安心之勢。隱約間,他聽見一種奇怪聲音,由上到下,由遠到近。大麥想,這會不會就是毒蛇。但轉念想,別說是毒蛇,就算是恐龍也沒這麽大動靜。剛想著,一陣大水就從腳下流過。他的隊友還沒來得及醒,就夥同帳篷一起卷向下遊。原來他們是睡在還沒瀉洪的河道裏。大麥頓時從守夜變成了守靈,心情可想而知。
最恐怖的是,這些人被衝走以後,大水斷了回去的路。大麥邊呼喊他知道的人的名字邊迂回趕路,經過了兩個日出日落,還是在山裏。後來大麥突然想起來,沿著這河道走,肯定會有所斬獲。
蒼天不負有心人,大麥終於斬獲了。他的第一個斬獲就是一具屍體,頭部因為被巨大水流衝擊到銳利的尖石上,已經削去。乃是最貨真價實的“斬獲”。大麥一陣暈眩,看見自己同伴的屍體,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上去人工呼吸,進行搶救,走近一看,連可供人工呼吸的地方都不存在了,大麥坐倒在地,久久不能站起。但他突然想起一句電影台詞:為了這些死去的同誌,我更要好好活著。於是,他決定把屍體埋葬了繼續往前走。
可是,他低估了挖洞的艱辛。他沒帶工具,用手挖了兩個小時,挖出來的規模遠遠不夠埋葬級別,所以隻好作罷。後來他又想,水木金火土,火化屍體,入土為安,木頭棺材,金銀陪葬,如此說來,水也算安息的一種載體,不妨把屍體再拋入河中,順水而去。那就拋屍吧。剛想動手,想想作孽,本來就是被水害死的,還扔水裏,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算了算了,就原地待命吧。
大麥模仿電影裏為死者祈禱了一番,學著電影裏的動作。後來自己覺得不像,這祈禱怎麽看都像乞討。洋人這一套還是算了,他“撲通”跪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過了幾秒,爬了起來,想是連日勞累,沒有進食。越想越餓,連他三天前聽見的最後一句人話——你在這山上小心,有毒蛇——回想起來都由最初的感傷惆悵轉變成了對蛇肉的向往。忽然他掃見一個黑色物體,又斬獲了一隻背包,裏麵有些餅幹,包裝未破。也來不及想是磕頭來的還是祈禱來的,拆了就吃。
這些食物支撐著他又走了一天。
與此同時,大麥的追悼會也在如火如荼地舉行著。同學滿懷淚水,強行讓自己不去想這人的種種劣跡,隻掛念著他的好,比如出門從來不忘記關燈,擦黑板擦得特別幹淨等,悼念這位熱愛大自然的學子。在下遊,已經有遇難者屍體被發現。馬上成立的政府搜尋小組在山裏搜尋了很久,一點斬獲都沒有——似乎所有的搜尋都是這樣,幸存者總是能比搜尋小組發現更多的東西。
大麥憑借求生的渴望,愣是把整座山都給走穿了。當他穿出最後一棵樹木,走到了平地上的時候,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計算,三天沒睡覺,一小時走三公裏,一天走七十二公裏,自己整整走了三百多公裏。該出省了吧。
大麥找到了當地派出所,報了警。派出所很重視這名幸存者,馬上送醫院治療,並且告訴大麥:你的同伴已經沒有什麽生存下來的希望了。現在就你一個人活著。隻有你知道當時事情的經過。
大麥問:我這是在哪?當他弄明白他現在所在地方其實離他們上山的地方隻有不到一公裏的時候,頓時很沮喪,敢情自己一直在山裏畫圈啊。這三天的艱難生存,他已經沒有對同伴死亡的震撼了。
警車拉著警燈帶著大麥回了學校。看見大麥還健在的臉龐,同學們沸騰了:原來這麽多人不是淹死的,都是這小子一個人殺的啊。
當同學們弄明白,大麥是唯一一個活著的人時,又沸騰了。幸存者總是帶有傳奇色彩,死的越多越傳奇。大麥身邊死了十八個人,也就是說,十九個人站在麵前,上帝說,十八層地獄每一層都要安排一個人,大麥是唯一沒輪到的。這概率相當微小,十九分之一,除都除不盡。
但這次事故後,大麥有所改變,所有的瞬間念想,都會表達出來。因為他總想,如果那次他告訴大家他覺得這地方有點奇怪,其結果肯定——還是大家都睡在那不理會他,但好歹是說了。法院在強製執行前都得發個通知,可能上天就發了個通知,但大麥沒有通知,這性質是不同的。
而且大麥變得有些固執。總是會對事物提出自己的想法。當然,預感也是想法的一部分。萬一預感對了別人就說是很有想法,大不了沒對就是有很多想法。本身也是,一個隻猜了一次的人錯了,那就是全錯了,一個猜了一百次的人錯了七十次,人們說不定念想著他對的三十次。關鍵是,總的結局是什麽。指揮打仗不也就是那麽回事嘛。
兄弟們總是喜歡跟著能拍板的人。因為人總是不喜歡拍板。拍板磚倒是大家都喜歡。所有組織都是如此,一群拍板磚的跟著一個拍板的,大家有的拍。
在這七個人裏有個家夥名叫石山,他看見這座山就像看見了自己一樣,跟著大麥一起發呆。石山喜歡寫詩,但手藝很好,能做各種東西。所以,他算是為數不多有用的詩人。石山本來喜歡寫小說,後來發現自己寫不好,寫個七百字文章就完了。可能做手工的人都有這毛病,喜歡趕活。後來隻好寫詩。大家勸他不要自暴自棄。
石山說:我就是喜歡寫詩,有詩意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我要的就是詩意。
但歸根結底,他就是寫不了長的,寫長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寫了前麵的忘了後麵的。和“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一樣,真是欲要詩意,必先失憶。
石山一路上沒說話,但大家都非常害怕他說話,因為他寡言說明他在蓄勢待發。他的整個生命曆程和水壩一樣。所以隻要石山開口,大家都要很快把話岔開。石山喃喃道:這山——
萬和平馬上接話說:這山長的是三角形的。
大麥回神說:是啊。你看這鎮子。
大家都扭頭看別處,四下尋找鎮子。
大麥說:就是個村子。你們凡事不能往大了看嗎?這村子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大家都小聲嘀咕。
大麥說:這村子的拐角,往裏走一裏,是一個小學,往外五裏地,就是和平鳳凰鎮。我們先住在這個村子裏。這是第一步。
大家問:做什麽?
大麥說:去小學支教。
大麥帶著這些人步行進了村子。大家都難以邁步,看著大麥說:連走三天的人就是不一樣。
大麥說:到了這個村子,先住到我以前一個阿婆家。他們家原來是這裏最大的養豬戶,有五個豬棚,養了三十幾頭豬,專門趕豬到鎮上賣,算是原來最富有的一家,後來破產了。留下五間房子改造了。
王智問:為什麽破產了?
大麥說:鎮上流行吃牛排了。
王智問:為什麽不養牛?
大麥說:養了,一年後又破產了。
王智問:為什麽?
大麥說:瘋牛病了,大家不吃牛排了。
王智問:為什麽不養——
大麥接著說:因為禽流感,全撲滅了。
王智說:我不是說那雞,是羊。
大麥說:就是雞,別馬後炮了你。
王智說:那你也不能先打一炮啊。
大麥接著說:有五個房間。我們先住下。我和這裏的小學談好,要支教。他們這裏有四個老師一個校長,因為這小學是這郊區唯一的小學,學生比較多。我們人雖然多,但不要多的錢,肯定沒問題。
王智問:那原來那五個老師呢。
大麥說:他們從一九六一年就開始當老師,一直到去年。
萬和平說:那也不能全退休了啊。
大麥說:全老死了。
到了大麥說的阿婆家。阿婆家門口擺著一艘破落小船。大麥叮囑說:進門別問這船的事,這是他原來丈夫的船,丈夫在江裏打魚,但很早就死了,連同小兒子和船一起沉到江裏,人沒浮起來,但船浮起來了。所以阿婆把船擺在自己門口。阿婆因為受刺激神經有點不正常,所以不要再刺激人家。
石山摸著行將腐爛的船體說,這船的結構有問題。改天我打一艘。
大麥敲開房門,說:阿婆,我是麥大麥。
過了三分鍾,房子裏有了點動靜,阿婆說:你的人帶來啦。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大麥說:來了來了。
阿婆打開房間門,說:我都給你燒好吃的了。你比說好的晚來了一天,我這就給你熱。
大麥說:謝謝阿婆。大家進來吧。
阿婆說:吼吼吼,這些年輕人都好年輕啊。
大家都連聲說是。
阿婆繼續說:吼吼,來屋裏吃。
阿婆引著大家進屋。屋子是木頭結構的。緊連著後麵的房子是磚瓦結構的。木頭散發著陳年味道。房子裏沒有任何電器,唯一有金屬光澤的是一塊漆黑的亮板,四周鑲著黑框,中間貼著一些發黃照片。最當中的是一個男人的海軍照。
婁梯情不自禁上前幾步,看了一眼,大叫一聲。
聲音吸引了所有人。大家都問:怎麽回事?
婁梯聲音直哆嗦:那……那是一隻精液——液晶電視——
大家大為嘩然。城裏人有什麽可顯擺的啊,在這山村裏,液晶電視是用來當相框的。
萬和平問阿婆道:您這是買的?
阿婆說:這山據說要采石了,我和老伴的墳墓都要遷。於是去鎮上買了個最好的墳地,抽獎抽中了一個。就搬回來掛在牆壁上了。
大家情不自禁又邁前一步,婁梯說道:設計還挺新穎,控製按鈕都在屏幕上麵,是NOS牌,從來沒聽說過。什麽是NOS?
喜歡機械和汽車但從來坐車就吐的機械專業高材生洪中說道:NOS就是氮氣加速,用於改裝汽車的一種極端加速方式,通過氮氣幫助燃燒,在瞬間產生更加強大的——
婁梯自言自語道:哦,是電視機掛反了,SONY,SONY,好,就他媽反日。
大家啞然,顯然,這老太不知道這是電視。眾人小聲議論,大意就是這事太搞笑了。連這窗口的山風都是淳樸的民風。
大麥說:你們不要這樣想。不要低估人,不要小看事。我覺得還是聽阿婆說說吧。
阿婆說:我抽獎抽中這個原裝的索尼當時第一批所謂等離子電視的替代品液晶電視以後,搬回了家,掛了起來,但我們這沒有通電視。鎮上說,要等省委來人的時候再給通上,到時候辦一個電視覆蓋山區的大型活動。本來我想裝亞洲三號衛星電視,但前陣子國家下文件說私人不可以裝衛星電視。我響應國家的號召,但這電視也沒什麽用,我想了想,索性做相框得了,打開以後還有個底色。我老伴看著也有點光。
大家目瞪口呆。
大麥問:不要低估人,不要小看事。讓阿婆說說,為什麽電視機是反著掛的。
阿婆說:我擔心這地方通了電視以後,村裏的人都來我屋裏看電視,我不喜歡熱鬧,我的電視本來掛得就高,倒過來以後,電視的開關就超過了我們村上最高那個人的舉高,他也沒辦法開,就算開了,圖像也是反的。這樣清淨。
王智問道:那、那個SONY的Y怎麽給你抹了?
阿婆神色頓時淒涼,道:這字母看著像我老伴的魚叉,我心裏難受。
所有人都聽得嘴巴鼻孔一齊放大。
阿婆說:我不打算看電視,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裏說的都是假的。隻是報的時間是真的。我連遙控器都扔了。
洪中說:索尼的遙控器很貴啊。阿婆看得出來你很喜歡清淨,希望我們的到來沒有打擾到你。
阿婆沒接下半句的茬,繼續說到:遙控器扔了。遙控器太麻煩。我讓人改成了聲控。你們聽——
阿婆喊了一句:阿全!
電視亮起一條線,然後是天藍色。
阿婆說:這是第一種顏色。
阿婆又喊:白。
電視屏幕轉成了白色,光芒直接刺透了海軍照,把輪廓勾勒得像一副X光片。
阿婆說:這顏色不好。黃——
電視機屏幕轉成黃色。
每張蠟黃的臉都覺得不虛此行。
阿婆平靜地說:可以分得很細。你看,金——
屏幕的黃轉成了金。
阿婆說:以後你們在我看電視的情況下,不能很快地說黃——昂昂昂昂昂昂——金——應應應應應這兩個字,轉一次顏色之間要隔開五秒,要不很容易燒壞機器。
在大家的臉轉黃再轉金的時間裏。阿婆說:但是,據說,兩個顏色是反的,那就是紅——
屏幕上轉成了綠色。
阿婆等了幾秒,接著說:綠——
屏幕上變成紅色。
阿婆說:是不是反了。
大家都不敢問阿婆原因,覺得其中一定有深奧的玄機。一不小心,就鬧笑話。不說還顯得鎮定。
阿婆歎氣說:當時輸入口令的時候我弄反了。我是紅綠色盲。
大家鬆一口氣,房間裏血紅的光芒下,大家的血往上湧,一點餓的意思都沒有,太陽穴仿佛被擊穿了一般發脹。甚至連最近老在研究宇宙間的黑洞吞噬一切物質但最後能不能把黑洞自己都吞了的洪中都有點難以接受。
阿婆說:吃飯吧。
大家默然到了桌子前。滿眼的菜裏沒有任何肉類。
阿婆說:我吃素,大家以後可以吃肉,但我希望這一頓用素食來迎接你們。讓你們的身體可以去除一些油膩。
大家心思明顯還不能拉回肉身。大麥先站起來道謝:謝謝阿婆。我們平時也很喜歡吃蔬菜。我也很喜歡,阿婆也很費心思,這些嫩筍,野菜,蘿卜,白菜,青椒——
眾人感覺光線突然一白一青,然後“劈”一聲長響,電視機屏幕就變花了。
阿婆表情痛苦看著相片說:看,差點燒壞。
大麥連聲道歉。
阿婆說:都怪我事先沒關機。還好還好,現在自己休眠了。我把它關了。
阿婆說:黑——
電視屏幕一黑。
室內的光線並不是很好,靠最上麵的玻璃天窗采光。阿婆說,燈——
大家都伸長脖子等燈亮。
阿婆接著說:在這個年輕人坐的腦袋上麵一點,你摸,有根線。
萬和平抬頭一看,有根深藍色的拉線。
萬和平哆嗦到:然後怎麽辦……
阿婆說:你一拉就行了。
燈光的顏色異常溫暖。
吃完這頓飯,就到了睡覺的豬圈。男人似乎都很介意一個事物的前科。大麥說:大家不要介意,這裏已經弄得很幹淨了,阿婆整理了很長時間。娶了妓女不代表自己是嫖客,睡了豬圈不代表自己是豬。睡。
大家看著自己睡的地方還是想起了一天前扔掉的行李,這太殘忍,像殺了自己的親人一般。不過老大說了罷就罷了。還好天氣尚熱,山間景物也是熱情風景。大家在這裏安頓下來,阿婆給大家講自己老公以前打魚多英勇的故事。大麥一個人去了縣城。
經過很多年的發展,縣城已經比原來大了很多。地方政府流行建新城,但老城也要保留,把包二奶的那一套運用到了城市建設上。和二奶一樣,新城得到了大部分錢和寵愛,但都沒什麽好下場。和平鳳凰是這個鎮的新名字,原來叫鳳凰沒錯,新城叫和平,因為附近最大的企業,和平胸罩公司就落戶在新城區。為了給新城區拉攏人氣,政府決定讓汽車改道,新的汽車總站就在新城區。讓老百姓和外來人員知道,要去真正的和平鳳凰是要比進中南海還複雜的,要先到總站,轉黑車到和平胸罩廠門口,那裏雖然有公共汽車站,但那裏的公共汽車又全是去新城區總站的,但是和平胸罩廠門口有拉客用的便宜摩托車,坐摩托到了新老交界處,黑摩托不敢進老城了,再步行一公裏就可以見到另外一個公共汽車站,在那裏等過五班去新城總站的公共汽車以後,運氣好可以坐到一班去老城的,這樣就成功了。政府堅信,把人騙到新城區,是發展的大計。在規劃中,當然,也僅僅是在規劃中,亞洲最大的超市,中國最大的菜市場,省城最大的娛樂城,在未來的五年裏——這五年是距離單位,也就是五光年——將拔地而起。
“拔地而起”是相當正確的,先把農民地裏的莊稼拔了,這就是拔地。至於能不能“而起”,就要先看被趕到經濟適用房裏的農民會不會因為這個而起義。如果安置得當或者恐嚇得當,一切太平,招商辦公室肯定會拔地而起。招商的人負責放衛星,這就是為什麽以前很多新城叫衛星城。
和平鳳凰的新城一片荒蕪,所有的建築隻有火車站、汽車站和胸罩廠。可能當官的把胸罩當眼罩,蒙蔽了雙眼,所以覺得這裏一片繁華,下一步就是把各個學校搬來。路程遠沒關係,反正自己的兒子都有公車接送,而且新城車少,安全,偶然來個車,也把這的路當成高速公路,速度也快,直接撞死,不拖泥帶水,不會留下一輩子的殘疾,也不給社會造成負擔,真是建設人才型和諧社會的好辦法。
當然,政府必須是以身作則的。所以縣政府首先搬了過來。原則和方針是一定要蓋得比胸罩廠更大更豪華。五百米外就要有站崗的,要不然外地人第一次來肯定以為政府是胸罩廠。這次的政府修建更是讓中國在世界麵前抬起了頭,地下的掩體是抗核彈級別的,當然,萬一真打仗了,人家舍不舍得把核彈扔在這麽一個衛星都很難找到的縣城還有待商榷,但看問題的眼光一定要發展,在蓋樓和安全設施上,一定要以白宮為標準。這樣的一步到位,省卻了以後不斷的改進,是節約經費的最直接表現。這裏就是白宮,主樓叫白樓,廣場叫白場,人工湖叫白池,連寬帶也得叫白帶,總之,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曾經有人提議,說光叫白不夠氣派,要叫大白,但遭到了反對。大白總是讓人聯想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當官的最不願意就是聽到這話。
最牛的當屬火車改道。要不是嫌火車太吵,當地政府恨不能火車直接從政府穿過,讓老百姓見識見識和平鳳凰的氣派,你以為一片大漠裏隻能有海市蜃樓嗎,錯了,還能有我們的地方政府。
大麥在新城區兜了一圈,看了看氣派的白樓,想:這就是計劃裏最後要得到的地方。然後去了老城。坐在黑摩托的後座,暖風迷亂,天空徹藍,風和日麗,讓人迷醉。唯一遺憾的是此時手裏抱緊的居然是個男的。這倒算了,而且完事後還要收錢。真是掃了這天氣帶來的興致。
到了老城,才有了生活的模樣。人們鍾擺一樣生活,到停擺死翹的那天,心都在那個範圍裏運動。大麥想,自己擁有了這樣巨大的一個計劃,雖然還沒有成功,但比起這些人已經幸福很多,畢竟心有餘而力不足要好過力有餘而心不足。這些都是小時候熟悉的景物。大麥自顧自走著,到了一個露天的投幣卡拉OK機旁。這裏圍了很多人,每個人手裏拿著硬幣。大麥覺得好奇,想如今大家都這樣喜歡唱歌?且露天?也擠了進去看個究竟。走到一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現在我給大家唱《囚鳥》。
人群一陣歡呼。旁邊兩個民工打了起來。因為一個覺得《囚鳥》就是《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的簡稱,而另外一個持反對意見,覺得《囚鳥》就是著名的呼呼呼的國產《愛情鳥》的別名,這兩人就在大麥麵前一言不合,打得衣衫破爛。大麥的視線裏都是這兩個人從東打到西。這時候女人開嗓唱了:
我是被你囚禁的鳥
得到的愛越來越少
看著你的愛在別人眼中燃燒
我卻得不到一個擁抱
我像是一個你可有可無的影子
冷冷地看著你說謊的樣子
這繚亂的城市
容不下我的癡
是什麽讓你這樣迷戀這樣的放肆
大麥聽著覺得奇怪,真是非常好聽。難怪這麽多人拿著一塊錢,原來是等著點唱。大麥問旁邊的人:這個女人是不是老板請的歌手?
旁邊的人沒來得及吐瓜子殼,對大麥說:那是個神經病。大前天就開始在這裏唱。瘋了。唱得好聽,長得好看,大家都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