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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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天葬,宋小梅一行人都覺得極為神秘。他們一邊不遠不近地觀看著天葬台上天葬師的手段,一邊聽丹珠給他們講有關天葬的事情。
藏族佛教信徒們認為,天葬寄托著一種升上“天堂”的願望。每一地區都有天葬場地,即天葬場,有專人(天葬師)從事此業。人死後把屍體卷曲起來,把頭屈於膝部,合成坐的姿勢,用白色藏被包裹,放置於門後右側的土台上,請喇嘛誦度經。擇吉日由背屍人將屍體背到天葬台,先點“桑”煙引起來禿鷲,喇嘛誦經完畢,由天葬師處理屍體。然後,群鷲應聲飛至,爭相啄食,以食盡最為吉祥,說明死者沒有罪孽,靈魂已安然升天。如未被食淨,要將剩餘部分揀起焚化,同時念經度。藏族人認為,天葬台周圍山上的禿鷲,除吃人屍體外,不傷害任何小動物,是“神鳥”。天葬儀式一般在清晨舉行。死者家屬在天亮前,要把屍體送到天葬台,太陽徐徐升起,天葬儀式開始。據說,如此葬法是效仿釋迦牟尼“舍身飼虎”的行為。因為鷹鷲喜歡吃肉,不喜歡吃骨頭,所以天葬程序就采用倒敘法,先喂骨頭。也有的是先喂肉,由天葬師把屍體先下刀,等喂完肉後才敲碎骨頭糌糍粑喂鷹鷲的,最後把死者的頭骨碼放在天葬台周圍。
他們在看天葬師,天葬師則對他們熟視無睹。他的思緒又回到了50年前的那特殊的第一次。
有了50年前初試身手的那一回,之後每送走一個靈魂,這第一次的種種細節就會重新在眼前過一遍。
澤旺仁增很少回頭算計年日,所以往往得想上好一陣兒,才能答複那些好奇的外人一些個最簡單的問題,比方說:“你貴庚了?”“送過多少人了?”也正因為長年不算計,有些時候他會誤以為已經過世30年的老天葬師還應該來幫幫他的忙──卻老沒來了。
不過,他的氣力還分毫未減,每天都有活兒作,所以那把剖卸脊梁、大腿骨的鋼刀索性不帶回居處,整天價掛在黃崗雨棚上。照規矩,天葬師送走一個靈魂,就得閉關七日,不能與外間通聞問。可是來找他的人太多,日日安排不得閑,所以終年下來,就是往返於黃崗和三裏之外的石屋。
他已經有了兩個徒弟,將來應該會繼承黃崗這份生意;但是倆徒弟都不能識字讀經,這讓他覺得十分苦惱,有時還想再找一個勉強能識字的幼徒,好將渡亡經傳了,可遇著能識字的孩子的人家,總是禮貌地拒絕。他們的神情就是滿溢著狐疑不解:能識字,就找份識字的活兒幹了;您這一行,挑什麽識字的呢?
站在黃崗之上眺望著晨星之下那十二個喇嘛尼,澤旺仁增側耳良久,歎了口氣,迎著斷斷續續的拂曉的風,他聽得出來:喇嘛尼們有一整段經文念錯了。
那段經文很短,兩句而已,一般常被解釋成佛祖的身體會幻化成眾生的身體,以體會眾生八苦。就字麵語意來說,無可辯駁,畢竟佛祖大慈大悲如此。然而,這兩句經文在澤旺仁增所學所悟之中,卻有著完全不同的體會。他常想找個機會跟說錯、解錯、甚至誦念都錯了的人說,可是犯錯的人不勝其錯;真要改也不勝其改。
唯獨在這種時候,他會覺得自己當年不該還俗,而應該繼續留在寺廟裏傳授弟子們誦習正確的經文。他也一直隱隱然覺得:沒有學會正確的經文,牽引亡魂回到佛祖那裏,會使得整個天葬儀式顯得浮誇、空洞而虛假;會讓他時而動些不大敢深入思索的念頭,比方說:這生涯,不過就是把一群吃腐屍的鳥兒們喂得跟豬一樣,這個念頭一動,還真會教人不寒而慄了。
澤旺仁增甩了甩腦袋,看見倆徒弟也來了。他們是從山的另一邊過來的,得經過正在誦經的女尼們的身邊,倆人都還算是莊謹恭順的孩子,看見誦經的陣仗,特意繞遠了些,接近時還合什為禮。澤旺仁增看在眼裡,忍不住脫口而出:“都是好孩子,也是可惜了。”就覺得可惜,他越老,越覺得徒弟們這一生恐怕就是一句話:可惜了。資質很好的孩子。
徒弟們給他帶來了拌好的酥油茶、酸奶和糌粑餅子,趁他吃著的時候,說起喀林布露村的死者。死者是康博家的一個外甥,平日在拉薩給人開卡車,很少回來的。前天夜裏開著單位裏的新車來看舅舅,得意了一頓飯的時間,吃了幾片羊肉、半碗奶渣和兩杯青稞酒,在帳蓬裡伸了個懶腰,就死了,據說當下臉色青,指甲泛紫,這狀貌並不尋常,家人說不清楚,外人看不真切,屍不多時就用哈達裹起來,而中毒的謠言已經風傳到拉薩了。單位裏派人來把那輛簇新的卡車開回去,撂下話,說死者是公務期間死在家裏,不宜深究;看來撫卹是沒有指望的。但是康博家的人最在意的是安多瓦家會怎麽張揚這事。而於今最迫切的是死者得以如何葬?倘或能夠付天葬,起碼能夠杜悠悠之口,安多瓦家再想要編派些什麽是非,也都無地步了。
看上去,澤旺仁增並不關心那村人兩族之間的爭執,也不關心康博家那外甥真正的死因;喝完囊裏最後一口酥油茶,他簡短地囑咐了聲:“今日送的是個孩子。”
黃崗這邊的死者是個孩子,剛滿九歲,得的是黃病。寺裏通醫道的喇嘛前年給看過之後就吩咐了:隻能拖,不能治;拖著跟親情難舍無關,當然是為了天葬──不足八歲的孩子是不能用天葬接引的。這孩子不放牛了,每天按時服藥,肚子腫脹的度緩和下來,可人還是害黃,一日黃似一日。家人天天看不覺得,給治病的喇嘛每個月看一回,卻越來越是目怵心驚。有一回那孩子倔勁上來,不肯拿藥了,喇嘛問為什麽,孩子說:“除非帶我上黃崗去看一眼。”他要去看看自己的最後一程。
澤旺仁增先從喇嘛那兒得著消息,安排下日子,讓寺裏出騾馬大車給馱了來,彼時當天的葬事已畢,遍地是巨大而肥碩的禿鷹。車簾一掀開,澤旺仁增忍不住“唉呀!”一聲讚歎,原本不大聽使喚的雙膝居然鬆活了起來,登時毫不遲疑地望塵跪倒──其實他看錯了,把車中那黃孩兒看成是佛駕金身而來。
“我就要讓它們給分吃了的,是麽?”孩子那時問他。
“肉身等萬物,萬物不常住──一旦吃下肚去,還得拉出屎來;屎尿入土,還要分潤草木;草木滋生,尚且哺育牛羊,牛羊生長,以養萬民……”澤旺仁增把渡亡經裏頭的一小段翻轉成家常語,正想說下去,卻聽那孩子笑了,道:“死也不得休息哪!”
如今這孩子是暫時休息著了。屍體裹在哈達之中,隨著一列人行從遠遠的山棱線上給抬了過來。澤旺仁增一瘸一拐地在葬台和雨棚之間踱了好幾趟,他從來沒有如此這樣往來踅走、狀似十分不安,看得倆徒兒也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待孩子的家人已經在葬台四周站定了,等著了,澤旺仁增才忽然對其中一個徒弟說:“今日得叫下更多的鷹來!”
“為什麽?”那徒弟不解地瞄了一眼孩子瘦小的軀體。
澤旺仁增並沒有答複他的問題,反而拍一把他的肩膀,使嘴努了努十二個喇嘛尼誦經的方向:“你去同康博家的人說:他那外甥,我會送走。讓他們看這邊送走了孩子,就抬過來。”
倆徒弟大驚失色:“都說是中了毒!”
“萬一是毒,我自去將他埋了,叫他永墮地下,不複轉生;萬一不是毒,正可以從此止爭,兩家相互用毒之說,就不攻自破了。這,不是我的意思……”澤旺仁增回頭看一眼雨棚底下暫時停放的孩子的屍體,道:“是佛祖的意思。”
“佛祖怎麽說的?”另一個徒兒還傻不愣愣地追問。
“佛祖說:肉身無寂滅,愛憎得休息。”
對於尋常滿八歲、無惡疾、非凶刑而死者來說,天葬乃是最後的一次禮讚,足證此人福德堪稱為一介圓顱方趾之人。是以在葬台一掃而空過後,天葬師還要聚集家屬,將支解屍體時之所見,一一詳告,確鑿死因,這是一個慣常的程序,但是在澤旺仁增而言:交代死因的意義重大,尤甚於刀斧支解之嫻熟精準與否;尤甚於鷹群飲啄之利落潔淨與否;尤甚於經文誦讀之流暢正確與否。有些死者的家屬明明知道死者生前所患、所苦之病,一旦肉身拆解,骨血離析,皮肉層層揭開,髒腑曆曆在目,而天葬師卻指出了某處其實另有某病,或者從某處可知死者生前曾遭遇某事者,幾乎日日有之,人人有之。這就是天葬師們的另一功果了──此道中人總有極其專精的門道,得以為死者或多或少打造些許不一樣的人生。
在為這個孩子的父母說明支解所見的末了,澤旺仁增瞥見喀林布露村的康博家人已經遠遠地將屍體抬過來,正在翻越山棱線。頭頂上盤旋著的,則是因為孩子的軀體太小而沒能一次吃飽的群鷹,他們飛掠得很低,羽翼幾乎可以碰觸得到人們飛揚起來的頭髮。
“是佛祖親自來接了。”澤旺仁增道:“這孩子好心地,有善根,才撐得了那麽久,佛祖也感動了。”
孩子的父母相互扶持著、滿意地離去。可接踵而至的一家人則大不相同了,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惶恐、迷惘和畏懼。因為他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一個天葬師在聽說了惡意的傳言之後、而還沒有拆開哈達之前,居然敢拍胸脯包下這一宗法事。也可以反過來這麽說:正由於謠言太過*人,連受到謠言迫害的,都已經先相信了中毒的說法。
他們貼近葬台,圍成一大圈兒,大部分的人都能夠聞到頭頂上禿鷹羽毛之間所散的、混和著青稞和鮮血濁味的氣息。倆徒弟一圈、一圈地拆開哈達,死者佈滿了烏黑之色的臉漸漸露出來,澤旺仁增趴上前,看了一眼,什麽話也沒說,意思顯然就是示意讓倆徒弟繼續往下拆。
待這一整副軀體完全*地趴伏在葬台上,澤旺仁增毫不遲疑,在死者的家人還沒來得及相信所見之前,已經沉腰跨肘俯近屍體,一刀豁下來。家屬這才驚聲呼喊,有人居然喜極而泣,嚎啕著大笑,歡呼著大哭;看似笑時吞忍著淚水,而哭中又浮現著笑容。天葬師肯下這一刀,就意味著他們死去的親人不是中毒,也就得著了永恒的接引和護持。
此時還不到澤旺仁增向家屬證果之時,但是他也被眾人的喜悅感染了,跟著笑起來,挖開死者的喉管、看了一眼,緊接著,再用解手尖刀劃破一整圈頭皮,換過那兩支小鑽刀,「嘎勃兒」一聲從太陽之處翹開頭蓋骨,仔細觀看了半晌,忽然說:“是吃羊肉猛裏噎住,之後才閉鎖了腦血管的!”
“咻──咻咻咻,”澤旺仁增展開雙臂,向天空之中的群鷹喊了幾聲,卻忽然改換了人的語言:“下來罷!此一世界,即是彼一世界;下來罷!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下來罷!來一鷹,去一菩薩!來一鷹;去一菩薩!”
遠處的喇嘛尼在這時猛然間停下了念誦之聲,似乎想起了什麽。
“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澤旺仁增扯開喉嚨、向喇嘛尼那個方向喊去。他知道她們聽見了。是的,“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應作肉身布施解,而不是作佛祖體會眾生疾苦解。這時的澤旺仁增舉起石斧,大喝一聲,將死者的一塊顱骨砸了個粉碎,塵末飛進他的眼耳鼻口,他隻能咂咂嘴。
天葬師那解屍體的手法已夠吳天彪他們驚駭了,而他那“我一肉身,即是汝一肉身”這句話更讓吳天彪等人聽得目瞪口呆。
這句話,也讓宋小梅想起了一元代管道寫給丈夫趙孟頫的一詞。
元代趙孟頫,精繪畫,擅法,能詩文。他的妻子管道,是一位賢良多才的女性,善畫墨竹、蘭、梅,亦工山水、佛像,詩詞歌賦也造詣很深,本來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但趙孟不滿足,異想天開地要納妾,可又不便開口直言,便填了一詞給夫人看,詞中意思說:“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同時,還安慰她:“你年紀已過四旬,隻管占住玉堂春。”
管道看了以後,自然很不高興,可又不便公開吵鬧。為了不把事情鬧大,她采取了與丈夫同樣的辦法,填了一格律清新,內容別致的《我儂詞》予以規勸,詞雲: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詞中口語和暢,形象鮮明,感情真摯,令人深思,使趙孟深為內疚,終於回心轉意,打消了納妾的念頭。
但細想想,這個你中有我,我中與你,與天葬師的話還有極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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