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蕭索,街道上匆匆而過的汽車從排氣管噴出一道道白霧,揚長而去。

轉眼便消失無蹤,像從沒有來過。

翡翠園大酒店內,陳文明從窗外收回目光,也平複著心裏的感慨。

此刻,已經前來赴約,正坐在陳文明的對麵抽煙。

陳文明呆滯地沈複生,糾結片刻想要開口,但還是咽了回去。

沈複生也靜靜回視,偶爾吸兩口煙,沒有一絲表情。

二人從開始見麵,一直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多分鍾了,可是說的話還有超過三句。

裝修考究的包間裏,父子倆各懷心事。

沈複生在暗自審視父親,這個老刑警今天的精神狀態不大對勁。

那雙眼睛裏除了老年人的渾濁茫然,就是黯淡木訥,這完全不是陳文明該有的狀態。

在沈複生的模糊記憶裏,當年的“陳狐狸”雙眼炯炯而目光淩厲,很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而此刻的他,看上去精神狀態頹靡遲鈍,眼睛裏沒有一絲光華,渾渾噩噩的樣子。

其實,陳文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努力挺直腰板,讓自己變得精神一些。

二人沉默良久,陳文明忽然想起了徐麗的交代,便率先開口:“小錚……”

“請叫我沈複生。”突然,沈複生截斷了陳文明的話。

陳文明無奈,努力克製自己頹喪的情緒,點了點頭:“沈先生,我們倆能來一張合影嗎?”

沈複生沒說話,算是用沉默拒絕了陳文明。

陳文明見兒子拒絕了自己,克製的情緒驟然崩塌,心如刀絞一般。

心裏雖然難受,但是並沒有強求,隻是歎了口氣:“好吧,沒事兒,理解,我理解。”

也許是這句話,讓沈複生的心變得柔軟,竟然伸出手來:“手機給我。”

陳文明一愣:“啊?”

“手機給我。”沈複生注視著陳文明,重複道。

陳文明這才反應過來,認為這是兒子同意合影了,急忙將手機遞了過去。

沈複生接過手機,將服務生叫了進來,讓服務生幫忙拍張照片。

陳文明起身坐到了沈複生的身邊,用餘光偷瞄著沈複生,盡量往兒子身邊靠。

他臉上洋溢著笑意,而沈複生卻麵無表情。

很快,服務生便拍完了,準備將手機還給沈複生,可是沈複生卻示意遞給陳文明。

陳文明拿回手機,打開手機相冊看著那張二十年後父子的合影,眼淚瞬間便流了下來,根本控製不住。

這讓沈複生有些尷尬,擺了擺手示意服務生可以離開包間了。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陳文明聲音顫抖,淚水吧嗒吧嗒地掉落在了手機屏幕上。

沈複生有些不耐煩了,點燃了一根香煙:“行了,說吧,啥事兒。”

陳文明將照片用微信傳給了徐麗,然後擦了擦眼淚,對沈複生說道:“小錚啊,我和你媽其實都害怕你被槍斃。我幹了三十多年刑警,碰上案子就想一查到底,這差不多變成身體本能了,可是我又舍不得兒子。就這麽著,最近一段時間我夾在這兩件事中間,翻來覆去地想啊、想啊,沒日沒夜跟自己掰扯,吃不好睡不著,眼瞅要精神失常了。”

這一次陳文明稱呼沈複生為“小錚”,沈複生並沒有阻止。

他將香煙掐滅,抬眉看了一眼陳文明,不鹹不淡地問:“你找我出來喝酒,就是為了賣慘給我看?讓我跟你們相認?”

“我沒這個意思,你不願意認我和你媽也是應該的,畢竟你在外頭遭那麽些罪,換誰都不能當沒事發生一樣。”陳文明倒了一杯白酒,握著杯低頭道,“今天找你出來,想跟你交個實底兒。小錚,我想通了,楊棟梁既然死了,那‘紅絲巾案’就應該結了,你放心,這案子我不會再提,以後也不會再給你找任何麻煩,你好好過日子吧,啥都不用再擔心了。”

沈複生心裏有一股凶猛的暢快噴薄而起,也倒了一杯白酒,淺淡一笑:“那我謝謝你,來,喝一個。”

他感覺自己是勝利者,徹底將麵前這位從警三十年的老戰士擊垮了。

如果僅僅是用不肯父子相認讓陳文明感情上痛苦,他不會這麽暢快。

是信仰,他親手捏碎了父親那自以為是的信仰。

同為男人,他深切地了解,信仰對男人的一生有多麽重要。

當一個男人信奉半生的信仰崩塌,無異於被抽走靈魂,這個人將再也沒有生命的活力,徹底報廢。

酒杯相碰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陳文明仰頭幹了滿滿一杯白酒,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實現了,能和兒子碰杯喝一杯酒是他渴望的天倫之樂,就像上次沈複生給他點上一根煙那樣,都是既簡單又有些卑微的快樂。

來自一位失孤多年父親的快樂。

陳文明夾一塊海參放進嘴裏,品過滋味後,忽然笑了笑:“陳錚,就算你不認我,這大兒子的光我還是借上了,要不是今天你訂這麽好的飯店,我哪舍得自己掏錢整盤海參嚐嚐。”

他心滿意足地戲謔,明明笑著,眼角卻“唰”地流下一行清淚,“後悔沒把你媽一塊兒領來,管你煩不煩的呢……”

沈複生轉頭看向落地窗外的車流,不接話,也不表態。

熱情的情感得不到回應,陳文明也不覺得失落,顧自回憶道:“你剛會冒話兒那時候,是咱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日子啊。那時候我工作也不算太忙,周末有空就帶你們娘倆上公園或者江沿兒溜達。”

他沉醉地自言自語,想把珍藏半生的美好回憶盡量多給兒子留下一點,“有一回抱你去兒童公園,你咿咿呀呀指著木馬,你媽就抱你進去坐,結果呢,你小子天生就強,非要自己用兩隻小爪子握著把杆,那小斷胳膊根本夠不著,你媽一去握把杆你就扒拉她的手,我站在圍欄外頭看你們娘倆兒,被逗得哈哈大笑。”

沈複生斜過眼睛匆匆瞥他一眼,又看向窗外,仍然不肯施舍一點回應。

陳文明看了看他的側臉,低頭給自己倒滿酒,這次慢慢地啜飲小半杯。

放下酒杯,他眯起眼睛一副眷戀樣子,又開始絮叨,“我這輩子啊,留在心裏最美好的一個畫麵,就是你四歲那年春天,領你到江邊閑溜達,那天風不算大,暖呼呼地撲在臉上,你媽把脖子上的絲巾解下來,捏住兩角讓它在春風裏飄,你就跑著蹦著去抓……”

“夠了。”沈複生冷冷地打斷他的描述,從窗外收回目光,看著他,“我不覺得這些回憶有什麽美好可言,那隻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如果你今天找我出來見麵,就為用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煽情,那你趁早省省,因為陳錚已經在二十年前就死了,你說這些對我沒啥用。”

陳文明啞口無言,張了張嘴又閉上,在難堪中強忍心口傳來的一陣陣抽疼。

良久,他滿眼淒苦地望著沈複生,鄭重向兒子致歉:“複生……”

這一改換稱呼,把沈複生嚇得一愣。

陳文明接著說道:“不管你愛不愛聽,接不接受,現在我向你正式道歉。是我當年的粗心大意和自私害了你,所以你不願意認我是應該的,我尊重你的想法。”

陳文明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急躁:“我陳文明,不管啥時候都敢拍著胸脯說,我是一名好警察,但是現在回過頭一想,這個名頭是用毀掉我的兒子和家換來的,所以我這輩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失敗者?什麽意思?”沈複生皺眉注視著他,眼中滿是不解的疑惑。

“因為我除了是一個好警察,其他方麵啥都不是,沒盡到好丈夫的責任,把家扔給你媽一個人操持,更不是一個好父親,差不多是親手毀了兒子的一生。”陳文明赧顏地笑了笑,然後臉色肅然,“從表麵看,你報複拐賣案那些人販子是犯罪,但是往深裏想,是我這個當爹的先毀了你,才有了你二十年後的複仇,這是一個因果關係,所以如果你有罪,那罪惡的根源是我。”

沈複生顯然沒想到他會反思到這種深刻的地步,驚訝地盯著他,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一位父親最極致的退讓,如此謙卑的自省任誰都無法不為之動容。

他感覺到自己花了近二十年時間在心中築起的高牆出現了裂縫,發出隱約的轟鳴,那是坍塌前的征兆。

就在這個至為關鍵的時刻,陳文明忽然隔著桌子拉住他的手,力道很輕卻很堅定:“兒子,今天來見你之前我吃了一瓶子頭孢,不是都說頭孢就酒直接送走麽,爸想清楚了,既然一切根源在我,那就應該由我來吃下惡果,用我的死,換兒子的解脫,你不用諒解我啥的,不需要,爸隻想讓你像正常人那樣好好活著,從仇恨裏解脫出來,別再用殺戮的方式釋放自己的委屈了,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