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舉國歡慶的節假日,他幾乎都會陪餘夢前往城南孤兒院,陪那些享受不到與家人團聚的孤兒過節。

今天也一樣,餘夢早早起來梳洗打扮,八點剛過兩人就裝好一後備箱禮物出了門。

車開出小區不遠,餘夢忽然想起有兩個孤兒院小女孩要的發卡忘了買,便讓沈複生在附近的商場把車停一下。

餘夢下車跑進商場,沈複生放下車窗抽煙,緊鎖眉頭思索著鬼叔到底能藏匿在哪裏。

綏城不大,但是想找到一個刻意藏匿的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正想得入神,車窗外忽然過來一個人,壓低聲音問道:“沈老板,是吧?”

沈複生側過臉看了一眼,是陌生麵孔:“是,我們認識麽?”

這個陌生人,正是剛剛刑滿釋放的周知。

“我認識你就行了,我叫周知,在楊哥手下幹過幾個月招工的活兒。”周知經過近一年的巨大變故,已經不是當初剛進城找活幹的樸實農村青年。

他也長了心眼兒,用這話一點,該明白的事沈老板自然都會明白。

出獄之後這兩三天,他一直住在小旅店不敢回家。

“黑礦場奴工案”他跟著楊棟梁吃瓜落被判了刑,提心吊膽熬到出獄,每一天都害怕誤殺喬慧的事東窗事發。

他為此放棄了回家的念頭,決定盡快搞一大筆錢出國,從此再也不回來。

思來想去,他惦記上了財大氣粗的沈老板,也認為這是盡早出國的唯一指望了。

周知有些焦急地看著豪華吉普車裏的大老板,心裏忽然感到沒底。

對方聽完他點明的一句話卻遲遲沒什麽反應。

沈複生鎮定地抽了兩口煙,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哦,周知,聽老楊提過。你找我能有啥事呢?這一點我實在想不明白。”

“沈老板,我長話短說吧。”周知平生沒幹過訛詐的事,一時間緊張得直冒汗,“我需要一筆錢,你就當是給點封口費,拿到這筆錢我這輩子都不再回綏城,今天來找你之前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生意做得挺大,花幾個小錢破財消災還是挺劃算的,你說對吧沈老板?”

“我說不對。”沈複生睨著他,目光中雖然沒有嘲諷,卻滿是輕視,“你想從我手裏訛一筆錢,實話告訴你,這不可能。”

“這!”周知對他斷然而不留情麵的拒絕感到意外,焦急中不免來了火氣,說話也硬氣了幾分,“沈老板,我勸你還是想清楚再拒絕為好,我聽村兒裏老人常說,人這輩子不管多風光,也得記住,話不能說死,事兒不要做絕,要不怎麽都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呢。”

沈複生被他這話逗樂了,笑了半晌才道:“看樣子你也就比我小個兩三歲,想法怎麽會這麽幼稚可笑呢。”

周知愣了愣,不解地問:“幼稚?我咋幼稚了?”

“你動動腦子就能想明白,我和你是兩不相欠的關係,你急需用錢就來訛我,這種行為既幼稚又可笑。”沈複生遠遠地往商場門口掃了一眼,估摸餘夢差不多快出來了,便決然道,“周知,我沒時間跟你廢話,如果你有能對我造成威脅的東西,完全可以去報警。”

說罷,他發動汽車往商場旁邊的胡同開去,留下一臉茫然的周知,呆愣在路邊。

滿心怨氣的周知,因為誤殺喬慧那件事心虛,不敢在市區多逗留。

他憋著一肚子悶氣往車站走,事到如今,除了回西河村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傍晚時分,在城裏碰了一鼻子灰的周知在西河村石牌樓前下了車。

深秋的晚霞落滿山巔,粉橘相交的顏色讓人看了心裏不由一暖。

周知感受著火燒雲絢麗溫暖的光,眯眼看了一陣,疲憊地喃喃道:“哪也沒有家好呀。”

片刻之後,他回到闊別許久的家,在推開院門的瞬間鼻子一酸,眼眶又燙又疼。

“媽,我回來了。”他看著正坐在屋門口擇菜的母親,心中百感交集,其中有歸途遊子的眷戀,也有無顏麵對父母的忐忑。

服刑期間,家裏從來沒人去監獄看望他,所以他覺得父母可能到現在依然沒原諒他。

聽到他的說話聲,周母反應平靜,並不像電視劇裏演得那麽激動:“快進屋洗把臉,媽給你多炒倆菜去。”

她的反應和每次周知到地裏幹活回來時沒什麽兩樣,那麽平常,並沒有因為兒子蹲了監獄而哭天搶地去訓斥或埋怨。

比起電視劇裏演的那種久別重逢,周知更喜歡母親這樣平靜如常的溫暖。

這讓他感覺,那段錯路他並沒走過,一切如常,生活安然無恙。

周知在院子裏打水洗把臉,然後回自己屋躺了一陣,對沈複生的怨氣依然困著他,沒有消散的跡象。

天擦黑的時候,周母為兒子準備好一頓簡單的接風宴,在地裏掰苞米秋收的周父也回來了。

一家三口圍坐在桌旁,邊吃飯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隨意聊著天。

周知從走出監獄大門,這幾天一直不自覺地耷拉著腦袋,感覺在人前抬不起頭。

兒子的變化,父母都看在眼裏。

周母不停給兒子夾菜,想了一堆安慰孩子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兒子,這個你愛吃,多吃點兒。”

周父倒滿兩盅酒,推到兒子手邊一盅:“老耷拉個腦袋幹啥,抬起來。兒子,一晃兒好幾個月沒見著你了,來,跟爸喝一盅。”

周知抬起頭,端起酒盅跟父親碰杯,然後仰頭一口幹了。

放下酒盅,他憋了半天,紅著眼眶說道:“爸,媽,我對不起你們。”

“跟自己爹媽說這話幹啥,用不著。”周母夾一塊雞肉放進他碗裏,“你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回來,媽就老知足了,再說哪有不惹禍的孩子,知道錯了以後咱改,快吃吧,涼了膩得慌。”

周知的眼淚不覺間靜靜流下來,哽咽著夾起那塊雞肉放進嘴裏。

周父抬手在他光禿禿的腦袋上輕輕摩挲一把,歎道:“兒子,雖然是你在外頭惹了禍,但是這不能全賴你。還是那句話,怪爸沒好好教你呀,你賭氣上城裏找活兒幹,走之前爸應該跟你掏心窩子嘮一嘮,把該囑咐的話也說一說,爸當時也是跟你慪氣,啥都沒管,要不你也不能闖這麽大的禍。文化人咋說來著?哦,子不教父之過。”

周知在這個家生活二十多年,很少見父母有這樣體貼的一麵。

父母一生麵朝黃土背朝天,沒受過良好的教育,對他的養育方式比較粗糙,但是這一刻,他深深地感受到什麽叫做舐犢情深。

上次周知深夜偷偷潛回家要路費,由於回來的匆忙,家人之間並沒怎麽深入交流。

這一次出獄回來,周知有一肚子的話想和父母說說。

但是,該怎麽說呢?

就是重提,又得從自己娶媳婦,父母買女大學生,外出打工賺高額財力說起。

是的,都怪自己沒本事。

一陣心如刀絞的慚愧自責湧入胸口,周知一邊流淚一邊吃完那塊香噴噴的雞肉。

家人圍坐,燈火可親,給了他暗自懺悔的力量。

吃過晚飯,周知回屋早早躺下了,躺下了卻睡不著。

他閉著眼睛胡思亂想,覺得造成今天的局麵,都是因為自己無能。

村裏人都誇他孝順,可是他違背父母的意願,固執地要娶喬慧,結果不僅彩禮錢沒賺回來,還惹下滔天大禍。

他不敢深想,假如父母知道他錯手殺了喬慧,得嚇成什麽樣。

回想當初,他已是追悔莫及。

現在回頭想想,他恍然大悟,父母隻是想讓他娶妻生子安安穩穩過日子,並不是要左右他的人生。

而這樣樸實的父母卻因為他鋃鐺入獄,成了全村的笑話。

想到這些,周知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淡黃色的秋月,小聲嘀咕道:“你這塊廢物點心,進城一回,彩禮錢沒掙回來不說,還稀裏糊塗卷進那麽複雜的案子裏。”

在自責的胡思亂想中,他漸漸睡著了,帶著對未來生活的茫然和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恐懼。

就這樣,周知在家待了幾天,越呆心裏越慌。

他怕喬慧的事萬一被警方發現,會害了父母。

所以這個家不管有多深的眷戀,他都要想辦法弄到錢盡快離開。

一想到錢,他心裏的煩悶更加濃重起來,甚至再度遷怒到沈複生身上。

要不是那個沈老板,他怎麽可能被卷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