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傍晚時,陳文明送小徒弟到胡同口,看著孩子開車漸漸走遠他才轉身往回走。
他一邊慢走一邊平複著激動的心緒,太激動心髒病吃不消。
然而這種喜出望外的感覺,又哪是強行控製能壓得下去的呢。
他一直覺得“紅絲巾係列殺人案”仍有尚未挖掘出的線索,宋磊的發現,竟意外地佐證了這個想法。
不過,他在為新線索出現感到喜悅的同時,心頭也隨之蒙上一層更深重的疑惑。
前後相隔二十年之久的兩起案子,從表麵看完全扯不上關係,可內裏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與二十年前拐賣案相關的被害人,二十年後撲朔迷離的“紅絲巾案”,其中攪纏著周知、楊棟梁、張海生、胡大海等線索。
這些線索錯綜複雜地交織,讓陳文明一時理不出頭緒。
最後,他決定暫時擱置那些理不清的頭緒,從周知、楊棟梁等人的背後老板沈複生查起。
有當年偵察兵的老底子在,陳文明沒費多大力氣便順利展開對沈複生的跟蹤。
然而,跟了幾天之後,他發現這位年輕的沈老板生活十分有規律,沒有想象中的晝伏夜出各種燈紅酒綠。
從表麵看,的確是一個年輕有為又比較自律的企業家。
直到一周後,這個印象才被打破。
這天,下班時間剛過,陳文明在街對麵看到沈複生的車,出了財富大廈門前停車場,開始回家那條主路。
他照常打車跟了上去,走了一段路,發現沈複生的車拐到另一條路上,他趕忙讓司機跟住。
大約十幾分鍾之後,沈複生在一家高級洗浴會所門前下了車,陳文明坐在停靠於角落的出租車裏按兵不動。
他看著拄著拐杖的沈老板跛腳走進洗浴會所,又耐心等了片刻,確認對方短時間內不會出來,才付了錢下車。
陳文明進入洗浴會所,被門口一排迎賓員機械的歡迎聲嚇了一跳。
他穿著普通的短袖襯衫,軟底布鞋,這一身樸素的退休老頭打扮,與會所大廳金碧輝煌的耀眼奢華相當違和。
一位迎賓員上前攔他一把,善意地詢問道:“大爺,您要是搓澡就去後街的大眾浴池吧,我們會所都是套票消費,不劃算。”
陳文明隨便往大堂裏麵的金色拱門一指:“我不搓澡,找人。”
“這樣啊,那您把客人姓名告訴我,會所有規定,非本店消費客人不能隨便進去,我去幫您找。”迎賓員解釋完,等著他說出要找的人名。
“不用麻煩你,我自己找,在哪買套票?”陳文明節儉一輩子,眼下也隻能花這筆錢。
迎賓員指著大堂裏側的櫃台,他順勢看過去。
正看到沈複生的身影,慢慢走進離櫃台不遠的金色拱門。
陳文明趕忙小跑過去,還好這個時間段客人不多,沒用排隊順利買到套票。
他追進那座金色四溢的大拱門,一路遠遠綴在沈複生後麵。
到了更衣區,沈複生似乎有所察覺,回頭掃視一眼。
陳文明閃身躲到大理石柱子後麵,沒敢冒然露頭。
他等了片刻,謹慎地從巨大石柱後探出一點視線,看到沈複生站在不足十米遠的銀色浮雕儲物櫃前,正在吃力地穿浴服短褲。
陳文明的目光落在他腿上。
那條腿隻有上半截,膝蓋以下是鐵棍子一樣的金屬假肢。
半截殘肢肌肉還算發達,高高地抬著,陳文明從那殘肢上看到明顯的肌肉線條。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猝然一頓!
隨之而來的是心跳劇烈加速。
他死死盯著沈複生那截殘肢側麵一小塊皮膚,腦海中“哢噠”一聲脆響。
好像有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他塵封多年的痛苦回憶。
沈複生的膚色暗淡偏黃,青黑色胎記在他的殘肢上格外顯眼。
這梭形胎記像一顆攝魂釘,陳文明盯著它,像被攝走了魂魄,渾身顫栗。
他在震驚錯愕中,看著儲物櫃前那個年輕男人從容地穿好浴服,鎖好櫃門,把伸縮鑰匙圈套在手腕上,然後轉身。
這一個轉身的動作,徹底驚醒了怔愣的陳文明。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查案、跟蹤、退休刑警的身份,所有一切通通在此刻化為烏有。
唯一僅存的兩個字從心海深處噴薄而出:“小錚?!”
他踉蹌著,不顧一切猛衝上前,一把抓住沈複生的胳膊,“你……你是不是陳錚啊?”
淚水奪眶而出,瞬間模糊了老人的視線,就像他脫口而出的疑問一般,他已看不清晰麵前這個年輕男人的容貌。
隔著一層熱淚,也隔著二十年漫長煎熬的歲月。
沈複生先是微微一驚,目光在陳文明臉上頓了頓,然後垂落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上:“大爺,你認錯人了。”
他抬頭再次看向陳文明的臉時,已恢複平靜從容地淺笑,輕輕推開握在胳膊上的手。
陳文明的眼中滿是淚水,噙滿二十年來的懊悔和思念。
他自顧自地喃喃道:“小錚,是爸對不起你,爸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裏去執行任務,都是爸粗心大意才把你弄丟了,因為一時疏忽沒照顧好你,我恨了自己二十年,小錚,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麵對老人的泣不成聲,沈複生體貼地陪著歎息一聲,而後輕聲寬慰道:“老人家,看來你是遭遇了非常不幸的事,雖然我還沒有成為一位父親,但是對你的失子之痛完全能理解。不過,你真的認錯人了,我姓沈,根本不姓陳。”
“可是你腿上的胎記和我兒子那塊胎記一模一樣啊!”陳文明再次抓住他的胳膊,鐵鉗般用力攥緊,怕一鬆手,兒子會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哀苦地喃喃解釋,“你那塊胎記,不管是位置還是形狀、顏色深淺,都跟小錚那塊完全一樣,我絕對不會看錯的。”
沈複生沒有對這糾纏不耐煩,反而淡笑著歎了口氣。
他輕輕地拍了拍陳文明的手,這次沒急著推開:“你的心情我明白,這種巧合的確容易讓一位想念兒子二十年的老父親誤會,但是這很可能隻是你的錯覺,因為過於思念兒子,隻要看到腿上長胎記的人,就會產生對胎記特征的誤判,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
他微啞的聲音,在此刻輕徐話語中顯出幾分同情的溫柔,帶著一種莫名的安撫力。
陳文明慢慢鬆開手,依依不舍地從他手臂上挪開。
沈複生對他微微點頭,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