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冰封千裏。賀攸寧領著一眾侍從在皇陵外等待,天地茫茫一片,風雪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遠處一列隊伍從蜿蜒的山脈後緩緩走近,來人皆著白衣,幾近與天地融為一體,唯有禁軍的戰馬點綴其中才叫人能分辨一二。

棺槨裏麵的是她的父皇,大昭朝第五位皇帝,一位有著雄才大略的明君,如今閉上雙眼冰冷地躺在棺槨裏,他的抱負如今都隨著北地的寒風一同消散在寂靜的山穀。

賀攸寧看著那棺槨越來越近,風雪迷亂雙眼,一陣罡風刮過,竟支撐不住身體,直直向後倒去。

她與景成帝連最後一麵都未得見。

是夜,正始街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輛四駕馬車從城門口駛來,馬蹄疾踏於石板上,聲音回**在空曠的大街上。

大昭朝有宵禁的規矩,此時又正值國喪期間,上至士族下至百姓,莫不是低調行事,夜晚早早閉戶,更不提馬車急馳,也不知是何人如此膽大。

頓時便有商戶悄悄掀起窗戶一角,想要察看一番。

王成的小兒子踮起腳,隻留著一隻眼睛看著窗外。正碰上馬車路過,在這京都待久了,什麽樣的顯赫人家沒見過,單看這輛馬車真無什麽過人之處,普普通通,倒是這牽馬車的馬,瞧這與京都人家的馬倒有不同,每一匹的皮毛油光水滑,一看便知養得十分精心。

馬車旁守著四位護衛,他看一眼便不敢再看,瞧著殺氣騰騰,怪嚇人。正巧一陣風吹過,掀起車簾一角,隻瞧見車內坐的大約是哪位貴族小姐,身著素衣。

王成瞧見小兒子探頭探腦的樣子,伸手便將窗戶輕輕合上。

“你鬼鬼祟祟做些什麽?”

“我隻是好奇嘛。”小兒子一見父親的怒目,便不樂意地撅起嘴。

“好奇什麽,在京都好奇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這些坐馬車的貴人可不是我們能惹的,快去歇息。”

王成趕兒子去休息,心下微動,轉身去了前屋,他兒子隻知這馬匹不同尋常,可他卻認得出這是戰馬。

由騎著戰馬的護衛將人從京都外護送進來,又是位女子,此人身份昭然若揭。

馬車一路疾行,直至宮門口停下。馬車旁的護衛向守夜的侍衛遞上渝平公主的令牌,朗聲說到:“渝平公主奉皇上口諭回宮。”

早得了消息的守門侍衛忙打開宮門,出門來迎的是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林水銘。

林水銘像是早已等候多時,闊步走至馬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公主殿下可算是回來了,皇上今日已念叨好幾回,眼瞅著宮門下鑰公主還未歸,特令我來此處守著。”

林水銘說罷,立在馬車前候著,隻見從馬車裏伸出一雙潔白無瑕的玉手挑起門簾,來人正是賀攸寧,先帝最寵愛的渝平公主。

“雪天路滑,路上耽擱了些,多謝林公公在此等候,不知皇上此刻在何處?”一出聲林水銘心中一驚,聲音嘶啞有氣無力,不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倒似個老婦,沒忍住瞧了一眼,許是連日奔波勞苦,渝平公主的臉色此刻真算不上好,說句麵如枯槁也不為過。

“回公主,皇上此刻正在幹清宮等著呢。”不敢直視渝平公主的雙眼,林水銘說得心虛,隻得彎下了腰

“幹清宮?”賀攸寧挑了挑眉,一雙美目無甚感情,直直盯著林水銘。

林水銘腰彎得更深,“公主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皇上總是夜裏驚悸而醒,卿嘉述卿大人聽聞便提議改匾名,說是先帝崩逝於禦幹宮,皇上年幼,恐是受了驚,不若改禦幹為幹清,圖一個太平安定之意。”

說完,便久久不敢抬頭。

賀攸寧沉默許久,忽得一笑,“有意思,這宮中之事,竟輪到戶部來操心了。”語氣淡淡,聽不出其中喜怒。

林水銘不敢說話,額頭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唯恐渝平公主發難,幸而賀攸寧並未再發問,隻是催促進宮。

“皇上怕是等急了,還請林公公帶路。”說罷,便放下門簾,竟不管還候著的林水銘,馬車直奔宮內。

正準備帶路的林水銘被遠遠落在馬車後,寒冬臘月裏,竟出了一身冷汗,幾近將衣物濕透。

渝平公主守在皇陵這麽些年,威勢竟比以往更盛。

身後的小太監機靈地遞上手帕,看著林公公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就連長公主也得給您幾分顏麵,渝平公主怎的如此落師傅的麵子……”

“閉嘴”林水銘及時打斷他的話,“渝平公主也是你我能議論的,小心你的腦袋,還不快跟上!”說罷二人匆匆往回趕。

身邊的小太監不知渝平公主的厲害,林水銘卻是知道的,渝平公主雖被先帝下令守在皇陵兩年,可消息卻靈通得很,一出口便說出卿大人在何處任職,足以見得這渝平公主雖身在皇陵,但這手怕是一直沒離開過京都。

馬車內,侍女淡竹遞上一本熱茶為渝平暖手,“公主何必給林水銘沒臉,如今他在皇上身邊伺候,您也要顧及著皇上的顏麵啊。”

賀攸寧隻搖了搖頭接過熱茶,手裏觸及的溫度似乎驅趕了身上的寒氣,並未再開口說話。

淡竹瞧著主子臉色似乎不太好,也不再多言,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如今也未大好,路上著急趕路更是辛苦,隻怕公主現在也是硬撐著。

行至第三道宮門,賀攸寧示意要步行。

國喪期間,宮中處處都掛著白綾,一輪寒月高懸,月光照拂琉璃瓦泛著清冷的寒光,更顯寂寥。

呼出一口熱氣,賀攸寧緊了緊身上的鬥篷,疾步向幹清宮走去。

“阿姐!”小皇帝果真還沒睡,遠遠瞧見人影,等不及人走至殿門前便興衝衝往外跑。

“哎呦,皇上,這可使不得,寒冬臘月,小心著涼。”宮人連忙上前攔住,小皇帝一向是個乖的,不再往前,隻眼巴巴地望著人影慢慢走近。

賀攸寧看著站在殿門口伸著小腦袋一個勁往外探的幼弟,加緊走了幾步。

小皇帝現如今已滿七歲,大昭朝皇族有北地血脈,無論男女身材都十分高挑,可渝平遠遠瞧著,她的阿弟似乎還如兩年前一般的身量,也比一般孩童瘦小。

她不由得想,她從前七歲時是何模樣,總覺得要比眼前的小皇帝高些。

未直接進殿,吩咐宮人先將皇上帶進殿內免得著涼,她這才脫下鬥篷,在外殿待了會暖了身子後進了內殿。

一進內殿,一隻溫暖的小手牽住了她,“阿姐手好冰,怎麽沒拿個湯婆子?”說罷,便用兩隻小手裹住,一邊搓著她的手一邊哈氣,“我讓林公公去接阿姐了,阿姐沒看到嗎?如今天這般冷,我早告知了宮人放阿姐的馬車進來,是宮人們怠慢了嗎?”

小皇帝說著,似乎有些生氣,一對眉毛擰著,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大,大抵是被教過,如今生氣也不愛撅著嘴了,隻是將嘴唇抿得緊緊的。

但到底年幼,這份怒氣還是被身上帶著的稚氣去了不少。

賀攸寧看著心底一陣暖意,也不再繃著臉,軟聲取笑他:“果真是歲歲不相同,記得我離宮前皇上還是隻會要阿姐抱的孩子,怎的我離宮不過兩年倒成了個會盤問人的了。”

“阿姐慣會取笑我,若不是阿姐,我才不願多問。”小皇帝被說得有些害羞,想掙開手但到底沒舍得。

兩年沒見,他實在太想阿姐了,臨近夜晚時雪下不停,他心裏惴惴不安,總怕積雪太深,阿姐不能及時歸京。如今見了麵,牽著阿姐的手,才多了幾分真實感。

又忽地察覺阿姐聲音不對,便著急叫人請太醫,賀攸寧卻攔下,自顧自地接起前話。

“林公公是你身邊的總管太監,辦事自然事讓人放心的,隻不過我心係我的阿弟,等不得林公公,便讓車夫趕緊趕車,至三門外才下了馬車。”

小皇帝聽著阿姐說想他,更是心裏一暖,徹底成了那個兩年前在阿姐身邊撒嬌的孩子。

“我也很想阿姐。”他還留著兩年前的習慣,撒嬌的時候總是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她,眼睛發亮。

賀攸寧沒忍住,抬手摸了摸幼弟的頭,“一晃眼,阿弟長大了。”

一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你們先下去吧,本宮與皇上說說話。”

等宮人全部退去,小皇帝似是卸下了所有盔甲,肩膀一垮,死死抱住她。

“阿姐,父皇他,他……”小皇帝話還未說完就已泣不成聲,賀攸寧任由他埋在自己懷裏哭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以示安慰,自個兒卻不見落淚,隻是木木地盯著殿中的香爐,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覺得她是要哭的,皇陵見到棺槨時她沒哭,接過李公公密信時她也沒哭,除了夜晚總是失眠,神色憔悴了些,似乎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位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

可到了皇城,賀攸寧才知失去至親的痛苦不是在他閉眼的那一瞬間,也不是看著他棺槨下葬的時候。

而是近鄉情怯,回到曾經充滿回憶的地方,她清楚記得那張桌子是景成帝閑來無事教她寫字的桌子,走進看也許還能瞧見她幼時調皮在桌上留下的劃痕。

往日的回憶一幕幕襲來,幾近將她淹沒,腦海裏景成帝以往的音容笑貌似乎都成了一把刀,每記起一次都是對自己的淩遲。

這一刻,賀攸寧終於沒辦法欺騙自己,她與景成帝已經天人永隔。

過了許久,小皇帝才從悲傷的氣氛中緩過來。

“阿姐,幸好你回來了”。

小皇帝抬起頭,用那雙剛被淚水浸透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你不在,我總是想你,怕你在皇陵那受了委屈。”小皇帝越說越難受,更是用盡力氣抱緊賀攸寧。

賀攸寧憋住了幾天的淚水幾近忍不住要湧出眼眶,怕小皇帝發現她眼底的濕意,臉頰輕輕靠在他頭上,竭力止住眼眶中的眼淚。

調整幾次呼吸,才盡力扯出一絲笑意說道:“阿姐也很想你,總擔心你不好好吃飯。”

小皇帝破涕為笑,“在阿姐心裏我竟還是個未長大的稚童嗎?”

賀攸寧用手帕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珠,說到:“在阿姐心裏,你永遠都是個孩子。”

可小皇帝聽言,卻忽然正色道:“阿姐,我不能做孩子了,需得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兄弟姊妹和母後。”

小皇帝說得極為認真,已經初見帝王的威嚴,這一刻,賀攸寧能清楚看到新皇眼底的野心。

他雖年幼體弱,可他畢竟是賀家子孫,生來便帶有野心,絕不甘於受製於人。

這一點讓她想到了父皇,景成帝少年繼位,是不是也如阿弟一般,忐忑不安卻又抱著鴻鵠之誌。

景成帝失敗了,可她不會讓自己的阿弟也重蹈覆轍,步了景成帝的後塵。

這一聊便是半個時辰,宮人在外殿守著,隔著門也聽不清兩人的話語,隻依稀聽見一兩聲抽泣聲。

賀攸寧安撫小皇帝睡下,本欲離開卻被拉住衣角,有些疑惑地回頭,隻見小皇帝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阿姐,父皇駕崩一事阿姐沒有半分懷疑嗎?”。

此話如同驚雷般在賀攸寧耳邊響起,她急忙環顧四周,見殿內確無宮人,又去門邊查看確認宮人們不會聽見才大步走至床前,俯下身子低聲問道:“什麽人在你耳邊嚼舌根?”

不免叮囑道:“此話可不能再他人麵前問起。”

小皇帝轉過頭,眼睛看向床頂的雕花,神情未變言語卻含冷意:“何須他人說,父皇正當壯年卻猝然離世,無論如何想都知事有蹊蹺。父皇離世的前一日還曾考問我的功課,我見父皇神色雖顯疲意,但身子骨卻十分健朗,怎麽第二日就不省人事,不過兩個時辰便沒了呼吸。”

賀攸寧越聽越心驚,心下猜測小皇帝是否那日看到了什麽,不由得將話問出口。

小皇帝還是那般盯著床頂的雕花,賀攸寧順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還未細看注意力又被小皇帝的話語吸引回來。

“那日我就躲在書桌後,瞧得一清二楚,父皇昏迷的前一個時辰,大皇兄就在父皇殿中。”

小皇帝似乎回憶起什麽令人害怕的事情,神色逐漸變得緊張,賀攸寧連忙握著他的手安撫住。

見他忽然提起大皇子,心中莫名抗拒道:“大皇兄如今這般模樣,想來或許隻是孩子脾氣犯了,找父皇說說話罷了。”

小皇帝合上雙眼,不輕不重地說了句:“是嗎?”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滯,二人久久未再言語。

此時林水銘已從宮門出回來,接過一旁小太監遞過來的幹布,細致地將身上的積雪擦淨。小皇帝體弱,他們這些伺候的人更要注意,別將寒氣過了去。

見內殿門口守著的一眾宮人也不意外,隻笑著同的淡竹和秦嬤嬤點頭示意,之後便自然地走到離內殿門最近的地方站著。

內殿並無什麽聲響傳出,不過一會兒賀攸寧緩緩打開門從內殿走出,吩咐宮人進去守夜。

臨走前瞧見殿外守著的林水銘,微笑著開口:“本宮初回宮,心中記掛著皇上,一時也顧不得旁人,竟將林公公落在後頭,林公公不會見怪吧。”

天家公主行事向來我行我素,林水銘雖是太監總管,但畢竟還是個奴才,自然不敢與渝平公主計較,連忙惶恐道:“公主這番話真是折煞奴才了。”

賀攸寧本也不是為了這件事開口,便也揭過不提,隨後似是不經意開口:“本宮身邊的秦嬤嬤伺候我多年,與皇上也有些情分,今日本宮瞧著皇上瘦了不少,想是身邊宮人用不慣,留個有經驗的嬤嬤在身邊伺候也能幫襯著林公公一二,林公公覺得呢?”

這話帶著興師問罪的含義,林水銘雖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也隻得點頭應下。

賀攸寧點頭,示意秦嬤嬤留下,便乘著步輦離去,她不放心這些奴才,皇上身邊還是留個自己人最好。

林水銘望著渝平公主遠去的背影,即使他在宮中多年,自覺察言觀色的本領不是十成卻也是練的爐火純青,可他卻並未從賀攸寧臉上看出什麽異樣,就好似撇下他早些來幹清宮真的隻是思弟心切一般。

渝平公主回京的消息第二天便傳滿了京都,夜裏馳馬不合規矩,要換作他人,言官上諫的折子早就滿天飛了,但這是渝平公主。

她一出生,景成帝便賜封號渝平,就連淑惠長公主也是十歲才賜的封號,可見其對賀攸寧的看重。

雖景成帝已登極樂,可渝平公主生母是卿皇後,唯一的中宮嫡出,卿家權勢滔天,又是世家之首,渝平公主雖姓賀,可骨子裏還留著卿家的血呢。

在京做官的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一個個都精明著,自然不會去觸這黴頭,渝平公主夜裏馳馬之事也就無一人敢提,倒是一個個瞅著宮裏的動靜。

卿皇後如今懷著身孕不願管事,淑惠長公主徒有長公主之名,性子卻軟,是個管不好事的。

但渝平公主向來我行我素,從她曾當街鞭打世家子弟便知其性格,如今,宮中是要變天了,有先見之明的世家紛紛撤了宮中的眼線。

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保存實力,誰也不想當這個出頭鳥。

賀攸寧要是知道自己在世家眼中是這般窮凶極惡的形象,恐怕要笑出聲,現如今皇權衰落,世家橫行,又何須懼怕她一個小小的公主,不過是從前她在京都的行為有些驚世駭俗,這些世家怕惹一身腥罷了。

定武候府。

一侍衛打扮之人步履匆匆行至一門前,拍了拍身上的積雪,輕輕叩門。

“進來吧。”屋內傳來一聲低沉的男音。

推門進去,隻見一男子端坐在書桌旁,大約二十歲的模樣卻氣勢驚人,男子抬眼看向來人,眉目似雪,一雙丹鳳眼細長,眼梢微翹削減了幾分臉上的冷峻。

此人正是卿嘉述,定武候的嫡子,渝平公主的表哥,當今世家之首卿家這一輩最傑出的子弟 。

“主子,渝平公主回京了。”他家主子這兩年一直派人盯著皇陵那邊,看著十分重視,他一得知渝平公主回京的消息便馬不停蹄趕來稟報。

“知道了,賀攸寧這般大動作,宵禁期間都敢在街上馳馬,還未進宮,回京的消息早便傳遍京都了。”卿嘉述似乎早就知曉,並未有多高興的樣子。

侍衛更是惶恐,他本是在院外當差的,非有要事不得隨意進入世子的冉溪院,原以為公子知道渝平公主的消息定然會高興,隻是沒想到公子神通廣大早就知曉,又聽他這般隨意地提起渝平公主閨名,一時間汗如雨下。

卿嘉述擱下筆,用手帕擦了擦手,瞧見站在下方戰戰兢兢的侍衛一陣心煩,自作聰明的奴才最留不得,卻沒當場發難,隻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等房門一關,從房梁上飛下一黑衣人,跪在地上告罪:“屬下看管不力,擾了主子清淨。”

卿嘉述起身,朝窗邊走去,笑道:“罷了,總要有些蠢人在的,不然這戲怎麽唱?隻是這樣的人待在我院外伺候確實不妥。”

黑衣人心領神會,行禮退下。

卿嘉述看向窗外那棵五角楓,這棵樹是渝平公主六歲時來定武候府玩,偶然碰見花匠布景,瞧見這株楓樹苗喜歡得緊,卻不將其帶回宮中,而是央著他一同栽在了冉溪院。

一到秋日,賀攸寧是一定要來看這株楓樹的,卿嘉述笑她,宮中什麽樹沒有,不過一株平平無奇的五角楓,也值得她這般牽腸掛肚。

賀攸寧不理他,她自有她的道理,歲歲年年不同光景,樹又哪裏是從前那棵樹呢。

隻是不知渝平公主現今還記不記得這棵曾經她親手栽下的楓樹。

冬日裏楓葉早落了,卿嘉述看著光禿禿的樹,嗤地笑了一聲,關上窗轉身離去,不過物是人非罷了。

宮外的風雨賀攸寧一概不知,一夜未眠後便起身準備去未央宮拜見卿太後。

當今太後出生高門,是卿國公的嫡女,自幼便是高門貴女的典範,與先帝是少年夫妻,年少時也曾有過伉儷情深的時刻,隻可惜歲月流光情已負,在皇權與世家的鬥爭麵前,情愛之事不值一提,兩個不會同心的人又怎能相濡以沫。

宮人們服侍洗漱時都可清晰窺見渝平臉上遮不住的憔悴,想多施些粉替賀攸寧遮掩。

淡竹接過一旁小宮女手中的梳子替渝平梳頭,話語間止不住的心疼:“公主今日要去太後宮中,太後娘娘若瞧見公主這般模樣,定是要難過的。”

渝平望著鏡中的自己,卻不在意:“父皇剛去,作為女兒的怎會麵色如常,就這樣吧,無需施粉。”

淡竹自知失言,便不再說話。

太後還未遷居,仍住在未央宮,往日未央宮最是熱鬧,如今卻靜得可怕。

賀攸寧並未讓人通報,徑直向內室走去,榻上一位身著素衣的女子正在淺眠,還未睜開眼,便從熟悉的腳步聲中辨認出來人是誰。

賀攸寧上前見禮,“女兒不孝,回來晚了。”

“起來吧。”卿太後並未問起賀攸寧的病,好似聽不見她嘶啞的聲音一般,隻抬手示意侍女看座。

賀攸寧不露聲色地打量一眼眼前的女子,丈夫的逝去似乎並未讓她有多傷心,雖未施粉黛隻著素衣,但依舊可窺見衣角的精致,任誰見了都會吃驚,這個隻是三十多卻依舊風韻猶存的婦人已是太後。

卿太後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似未察覺到賀攸寧的眼神一般,自顧自地說到:“你父皇走得突然,白日裏還來過一趟,沒曾想晚上便突然去了。從前哀家便勸先皇多多愛惜身體,可先帝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於政事上不會有半點馬虎,日夜操勞耗盡心血,以致這麽早便離我們而去,哀家肚子裏的孩子才四月有餘,怎忍心讓他一出生便麵臨親人陰陽相隔之苦。”

說到傷心處,不免有些動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賀攸寧有些發愣,在她記憶裏卿太後並不是個會情緒外露的人,這般模樣倒讓她有些訝異,並未開口安慰,倒是一旁服侍的宮女上前寬慰了兩句。

等太後平複心情,賀攸寧才緩緩開口:“母後是雙身子,切不可太過傷心哭壞了身子,父皇若知曉,定然心疼不已,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看顧著這一胎,等來年給攸寧生個弟弟妹妹,也算是全了父皇的心願。”

太後自帕間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並未接過話,隻是命下人遞上湯婆子暖手。

賀攸寧這時才注意到,卿太後身邊伺候的嬤嬤換了人。

見太後神色間逐漸緩和,賀攸寧才開口問到:“母後身邊的嬤嬤瞧著倒是眼生,攸寧記得離宮前,母後身邊跟著的是位姓徐的嬤嬤,怎麽不見她出來伺候。”

太後垂下眉,接過宮人送上來的湯婆子,不甚在意道:“徐嬤嬤年事已高,心裏惦念著宮外的侄子,向我求了恩典已告老回鄉了,這位是曾嬤嬤,自徐嬤嬤走後便來哀家身邊伺候,也是個得力的。”

渝平向曾嬤嬤點了點頭,接著說到:“是女兒不孝,這兩年未能侍奉在母後左右,母後宮中的宮人竟都不識。”

太後擺擺手,“本就不是什麽大事,宮中人員更替都是殿中省份內之事,這些年殿中省辦事也算讓人放心,現今你回來了,哀家也能放心將宮中之事交予你。”

賀攸寧點頭稱是,怕待太久過了病氣給太後,又多叮囑幾句注意身體的話,便不再多留,直至走出殿外,才長長舒了一口悶氣。

兩人從頭到尾都未提過皇陵之事,好似賀攸寧隻是出去遊玩了一趟。這其實在賀攸寧的意料之中,她們心裏都清楚,她為什麽會被驅逐出京都在皇陵苦守兩年,連先帝去世都無法回京都與之見最後一麵。

兩人彼此都懂,這已是一道永不可愈合的傷疤,唯有不提,才能相安無事。

曾嬤嬤送渝平公主離開後回來,隻見卿太後還是如她走之前端坐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殿中的藍彩胭脂紅山水風景長頸瓶上,卿太後的目光似如有實質般一遍遍描繪著瓶身,不知在想些什麽。

曾嬤嬤隻看了兩眼便移開了目光,她是卿氏一族的家生子,從小到大長在卿家,什麽稀罕玩意沒見過,這隻長頸瓶在她看來也不過爾爾,隻當是卿太後是在出神。

並不覺奇怪,有孕在身的人本就容易出神。

賀攸寧坐在步輦上回望未央宮的方向,直至轉過牆角再也看不見才轉過頭來。

她的母後才三十餘歲,便可窺見白發了。

看著頭頂被宮牆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她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密不透風的瓦罐裏。

離開京都在皇陵的兩年,她沒覺得有多苦,相反她覺得從未這般輕鬆過,不用算計,不用去考慮他人言行背後的深意,這樣的日子再好不過。

隻可惜,這種日子終會結束,她還是會回到漩渦的中心,這一次再也無法逃避。

這本就是她的責任。

她想起昨夜小皇帝同她說的話,雖未點明但從話語間可知,小皇帝對皇兄心存懷疑,可大皇子如今是個癡傻的,這樣一個人又能幹成什麽事呢?

母後的話又是什麽意思呢?卿家將曾嬤嬤送進宮來倒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這個時機卻不對,景成帝才駕崩沒多久,新皇尚未登基,卿太後有孕在身,這時候送人進來讓有心之人瞧了隻怕要猜測卿家的用心。

至少現在賀攸寧已經起疑,徐嬤嬤離開宮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賀攸寧幼時在卿太後身邊長大,與徐嬤嬤很是親厚,曾聽她講起家中之事,她是被家人賣進宮中的,進宮之後便與家人斷了聯係,這個侄子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人。

徐嬤嬤離宮之事絕對不簡單,隻是賀攸寧此時心中不免打鼓,徐嬤嬤此時是真的人在宮外還是早已命喪黃泉。

至於這個曾嬤嬤,賀攸寧倒是不懷疑她的忠心,她與卿家是簽了死契的,家中兒女皆在卿府當差,是萬萬不會做出對卿太後不利的事,隻是這份忠心不知是為著卿府還是為著卿太後卻不好說。

賀攸寧心中有件事需證實,曾嬤嬤可以先不動,但徐嬤嬤的事要查清楚。

夜色漸濃,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出宮外,在京都西邊的一條小巷前停住,從馬車上下來一名女子,張望片刻才伸手去牽馬車裏的人。

兩人步履匆匆,進了一間店鋪,朝店主使了個眼色便直奔後院。

進了後院的小屋,二人才將身上的鬥篷脫下,屋中人早已等候多時,見了來人急忙行禮。

“草民王成參見公主。”

二人正是賀攸寧與淡竹,賀攸寧示意王成起身,又將桌上的蠟燭吹滅,屋子瞬間暗下來。

賀攸寧卻沒開口說話,隻是手指敲打著桌麵,一下又一下。

王成此時也繃不住,直直跪了下去,哀聲求饒道:“公主饒命,草民家中妻兒皆在京都,實屬被逼無奈,還請公主明鑒,草民對公主忠心耿耿,隻此一次絕不會再犯。”

賀攸寧嗤笑一聲,“是嗎?看來本宮確實離開京都太久了,久到有些人都敢在直接在本宮麵前扯謊了。”

王成一驚,撐著身體的手都有些發軟,戰戰兢兢地說不出話。

賀攸寧瞧著跪在麵前的中年男人,隻覺厭煩,冷聲道:“看來王掌櫃在京都多年演戲演得自己都忘了,若本宮沒記錯,你的妻兒不是早被你送去關外了,如今在你身邊的是否是妻兒你心裏最是明白,之前不說是本宮不屑於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可不代表本宮不知。”

聽到此言,王成頓時心如死灰,他本是個小商販,因在家鄉得罪了當地官員散盡家財不說,父母皆受牽連雙雙含恨離世,他為著伸冤才來到京都,出發前將妻兒托友人護送至關外。

來京都後幸而遇見渝平公主才得以沉冤昭雪,為了報恩便留在京都成了公主的耳目,商人最是精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有風險,為了不留把柄,買下一帶著孩子的寡婦留在身邊,對外便宣稱是從鄉下接來的妻兒。

賀攸寧本就知道此事,一直不說是覺得沒必要,她手下並不缺眼線,隻有初入京都沒什麽見識的王成才會以為她手底下缺人,本就是偶然救下他,並不圖什麽回報,倒是他得知賀攸寧身份後便自薦為她辦事。

若事情到此為止便是段佳話了,可惜這王掌櫃貪心不足蛇吞象,竟想著兩頭都討好,這些年,他可為卿家傳了不少消息。

王成知道自己失了渝平公主的信任,卻不死心為自己開脫:“公主,卿大人找上草民時草民也是推脫多次,可是卿家勢大,當時公主也不在京中,草民實在是無力抵抗隻好應承下來,這兩年草民也並未向卿大人透露重要的消息啊。”

說到後麵情緒愈發激動,竟聲淚俱下,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

賀攸寧不耐看他,便起身走至窗前,院中積雪被清理過,青石板上泛著幽光,庭前立著一棵枯樹,她依稀記得應是五角楓。

盯了片刻,忽覺得喉嚨發癢,咳嗽了一聲。

王成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連忙將身子壓得更低。

賀攸寧沒了要和他掰扯的心思,索性將話挑明:“本宮不是個趕盡殺絕的,可你滿嘴謊話,口口聲聲說著隻此一次,可你這些年給卿家遞的消息還少嗎?”

淡竹上前,將手中的信件撒在王成臉上。

事到如今,王成知道自己的下場,兩股戰戰竟尿了一地。

賀攸寧不願多說,拿起手帕掩住口鼻,“你是個聰明人,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認為卿嘉述會保你嗎?說不定本宮出了這院子,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王成此刻已是嚇破了膽,急忙跪爬幾步上前,“公主仁善,還請公主為草民指條明路吧。”

掩住未翹的嘴角,賀攸寧起身向門外走去,臨走前使了個眼色給淡竹,淡竹心領神會,當即扶王成起身。

“我們公主的為人你是知道的,若不是公主心善當年救你於水火,如今你哪能這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可你幹出這等狼心狗肺之事,實屬不該。將功贖罪的機會隻此一次,若你盡心,公主自然護你周全,還會送你去關外與家人團聚,若你還敢耍滑頭,你關外妻兒的安危可就不好說了。”

王成已是淚流滿麵,痛恨自己鬼迷心竅,若是自己好好替公主做事,便不會有今天這一遭,臨到頭,自己半點好處沒撈著,小命都快不保。

“還請姑姑明示,小人定當為公主赴湯蹈火。”

淡竹心中冷笑一聲,麵上卻不露聲色道:“聽聞你祖籍在江寧?”

王成猛然抬頭,聽到這裏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事情敗露,如今已沒有回頭的餘地,若他不當機立斷選擇為公主效勞,恐怕活不過今晚,遠在關外的妻兒更是性命堪憂。

王成咬了咬牙答應下來。

賀攸寧在馬車上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淡竹才從院中出來,看著她的神色知道事情肯定成了。

隻是淡竹還有不解,“王成此人不堪用,公主若要派人去江寧還有更好的人選。”

賀攸寧卻笑道:“誰說我要用他了,蠢笨如豬自以為是,還真以為自己能入卿嘉述的眼呢。”

她去皇陵時,所有人都認為她再無翻身的餘地,王成也不例外,他之前得罪了人自然是要再找個靠山,可他也不想想,當初賀攸寧將他從那知府家人的手中救下,幾乎整個京都都知曉此事。

隨後他又留在京都,還毫發無傷地做起生意,任誰都知曉他背後站著的是渝平公主。

渝平公主被皇上厭棄去了皇陵,除了那因他被貶的知府及家人誰都不會注意一個無足輕重的嘍囉。

卿嘉述找上他無非是想演些一往情深的戲碼,好讓京都的人都知曉,他卿嘉述是個情種,即使渝平公主身在皇陵他也願意不離不棄。

全京城都當王成是二人的信使,所以這些年王成的生意才能越做越大。

卿嘉述能利用王成在卿國公麵前裝模做樣,那麽她也能用王成將卿家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