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上位手冊
容真早就知道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碰顧淵的底線,他肯定不會一直容忍下去的。
這些日子裏,她看慣了顧淵還算有人情味的一麵,卻自始至終也不曾忘記,他畢竟還是個皇帝。
為君者,權勢在手,至高無上。你一次挑釁,他倍感新鮮;二次挑釁,他尚可容忍;但正所謂事不過三,這一次,他是於情於理都不會再輕易饒過她了。
容真看了顧祁一眼,低下頭去磕頭謝恩,“謝皇上手下留情。”
顧祁像是被噎住了一樣站在那兒,愣愣地看著她出去受罰,他沒有忘記母妃是怎麽告訴他的——“傅容真那個jian婢,勾引皇上,罪大惡極,離間了母妃與父皇的感情。”
可他也清楚,容真是因為自己才會被責罰,她教他五子棋,教他親近父皇,這些事情原本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心裏好像天人交戰,可他終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慢慢地把頭垂了下去。
容真早就料到他不會站出來幫自己,而這頓打卻是她存心討來給他看的。
當下也隻是默默的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刑具擺好,大殿外傳來木板打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音。
顧淵像是沒聽見似的,徑自走到桌後坐了下來,而顧祁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麵色蒼白,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往外麵瞧上一眼。
顧淵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這幾日學了些什麽?”
顧祁神情有些恍惚,注意力全部在殿外,似乎在努力分辨那些嘈雜的聲音裏有沒有那個女人的哭聲。
“祁兒。”低沉的聲音放大了些,終於拉回了顧祁的思緒。
他猛地抬起頭來,一臉驚慌地望著桌後的顧淵,囁嚅道,“兒臣……兒臣在。”
顧淵嚴厲地看著他,眉頭微皺,“周太傅難道沒有教過你,什麽叫做不因物喜,不以己悲嗎?”
顧祁一張小臉蒼白蒼白的,咬著嘴唇不知如何是好,明明為容真受罰而愧疚,卻又不肯開口求情。
顧淵看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終於扶額,歎了口氣,“鄭安,派人送大皇子回去。”
顧祁被帶走之後,顧淵也沒能靜下心來處理政事。外麵的板子還在繼續,一聲一聲,極有規律地傳進大殿裏。
昔日他在竇太後身邊時,也曾因犯錯挨過板子,知道那滋味是什麽樣的。
眼下,容真清瘦柔弱的模樣浮現在眼前,他知道那種痛苦於她而言比自己還要難以承受。
最後,外麵沒有聲音了,容真滿色慘白地趴在凳子上,一動不動,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她死死咬著嘴唇,血跡都出來了。
那些板子一下一下打在身上,像是要把她的五髒六腑都毀掉,最初是火辣辣的疼痛感,到最後皮開肉綻,終於麻木。
眼前一片白光,什麽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她好像隻剩最後一口氣,緩緩地、艱難地,抬頭像大殿望去。
窗後,那個黃袍男子靜靜地看著她,眼裏一片沉寂,安詳清雋,如同三月的西湖上泛舟賞玩的翩翩公子。
她努力眨了眨眼,終於耐不住身體傳來的疲乏困倦,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顧淵站在窗前沒動,神情複雜。
這個女人看起來如同兔子一般柔弱溫順,可是二十個板子下來,就算是男子都難以忍受,她卻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可她如此放肆,這二十大板無論如何都是她罪有應得。
要想在宮裏活下去,就要明白什麽是明哲保身,對他人太過仁慈,最後遭殃的隻會是自己。這不是善良,是愚蠢。
容真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小院裏了。
珠玉淚眼婆娑地望著她,長順在一旁唉聲歎氣,一臉愁雲密布的樣子。
上次為她治臉傷的太醫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裏,約莫是好奇她一個禦前宮女為何如此多是非,頻頻受傷。
這一次不同於臉傷,容真趴在床上,隻覺得身體都快不受自己控製了,隻有那種鑽心的疼痛一直折磨著她,提醒著她。
珠玉看不下去,紅著眼睛去給她熬粥,長順趴在床頭,半晌才輕聲道,“姐姐,疼麽?”
他的眼裏滿是心疼,這樣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嘴裏說著些無用又無奈的話。
可容真卻覺得心裏一酸,隱忍很久的情緒臨近爆發的邊緣。
好容易深吸口氣,按下心頭的酸楚,她含笑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長順的頭。
長順不同於她和珠玉,他五歲時父母雙亡,從此帶著妹妹沿街乞討。那時候他還小,壓根無法賺錢養活兄妹二人,後來為保妹妹溫飽,隻能進宮做太監。
容真還在尚食局時,就和長順熟了起來。那時候他為了省吃儉用養活宮外的妹妹,自己每天就吃一丁點東西,其餘的都拿去孝敬可以出宮的年長太監了,隻為托他們為妹妹捎些東西去,尚在發育的孩子瘦得不成樣子。
後來容真知道了,就從自己的膳食裏分出些給他,而他感激不已,把容真視為姐姐,但凡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都義不容辭。
容真看著他孩子氣未褪的麵龐,歎了口氣,“你妹妹現在還好吧?”
長順點點頭,“妹妹如今在城郊的一個村子裏住著,村裏的婆婆們都很照顧她。每隔半月我都會托張公公送些銀兩給她,姐姐不用擔心。”
容真笑了笑,費力地伸手指了指牆邊的櫃子,“你去把櫃子裏的錦盒拿來。”
長順依言。
“打開它。”她含笑望著長順。
盒子裏有一隻白玉鐲子,質地溫潤,一看就是不菲之物。
長順愣住。
“這鐲子是淑儀賜給我的,我一個宮女,也不能戴在身上,你托人拿去給你妹妹,變賣了換些銀子,在城裏的殷實人家謀個丫鬟的活兒。咱們在這宮裏,日子艱難,朝不保夕,英兒若不能謀個生計,萬一你我有什麽好歹,她該如何是好?”容真看著他,柔聲道,“況且在城裏有了活計,日後長大成人,也能找個踏實的人嫁了。她身體素來不好,若是嫁給了村裏人,日後要下田耕作,她怎麽受得了呢?”
長順眼眶一紅,“姐姐……”
容真笑著搖搖頭,“行了,這麽大的人,還學著孩子似的掉眼淚。你既叫我一聲姐姐,就不要這麽生分了,你的妹子也是我的妹子,做姐姐的對自己的妹子好,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一次,容真的傷足足養了半月。
太後派人來過,送了不少傷藥補品,秋姑姑親自探望她,一邊歎氣抹淚,一邊心疼地說太後因近來身子不大爽利,所以未能來看她。
容真也紅著眼眶點點頭,“難為太後她老人家還把我放在心上,這次容真犯了錯,辜負了她老人家一番心意。”
但秋姑姑說,太後不怪她,在這宮裏行走,尤其又是在皇上身邊,難免有些地方欠妥,凡事都要慢慢來。
的確,要想戲演得好,容真確實需要慢慢來,該受的罪要受著,該演的戲要演足,這些都不過是下一步棋走之前的必經過程。
半月後,她再來到華嚴殿時,顧淵隻問了一句,“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麽?”
容真跪在地上,低聲道,“妄自揣測聖意,利用皇上的仁慈,奴婢罪該萬死。”
顧淵看了她一眼,唇角輕揚,“認起錯來腦子總是分外靈光,一旦心軟起來,腦子卻又蠢笨如驢。”
容真抬頭可憐巴巴地賠笑道,“皇上說的是,奴婢蠢笨如驢,難為皇上不嫌棄,還讓奴婢常伴身側。”
她的眼裏明明寫滿了不甘心,嘴上卻說得乖巧,顧淵歎了口氣,知道不論怎麽罰她,她始終不認為自己是錯的。
心善是好事,可放在宮裏,就成了天下第一錯事。
看著容真這幅弱不禁風的模樣,他忽然有些好笑,不知她這些年都是如何在宮裏平安過來的。
“你從前的安分守己、溫順乖巧,如今都到哪兒去了?”
容真愣了片刻,然後從容地答道,“奴婢的娘從前跟奴婢說過,伺候主子,一舉一動都應符合主子的氣勢與風範。奴婢昔日隻是尚食局一個小宮女,自然需要安分守己;可如今,奴婢是皇上身邊的人,若是再和從前一樣膽小怕事,隻會恁地辱沒了皇上的英明。”
她一副乖順的模樣望著他,可眼裏的狡黠卻如珠光流轉,動人非常。
顧淵忽地笑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倒是朕小瞧了你。”
從明哲保身這一點來說,她是蠢笨的,可就是這股子蠢笨卻不知怎的令顧淵有些動容。
深秋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她的側臉仿佛有些透明,邊緣還泛著淡淡的金光。明明隻是個卑微柔弱的小宮女,卻不知怎的擁有這樣堅韌的力量,勇敢又無所畏懼。
顧淵忽地覺得有些看不透她了。
爾虞我詐他看得懂,勾心鬥角他也猜得透,可是這樣一顆簡簡單單的心擺在麵前,他卻有些遲疑。
還是真的……她就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人?一個簡簡單單愛慕著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