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裏陰暗潮濕,時不時有滴滴答答的水聲落在耳畔,岩壁上密密麻麻爬滿了茂盛的藤蘿,曲折纏繞的枝蔓仿佛在眾人頭頂編織著一張巨大的網,隨時會當頭罩下,將底下的人兒當頭裹住,不得脫身。

稀稀疏疏漏雨的洞頂灑下微弱的光,正是靠著這丁點兒光亮,由阮欞久帶頭向洞內徐徐探索。他身後依次跟著十文,唐少棠和蓑衣翁。這個順序雖是自發形成,卻也頗為講究,十文隔開了阮欞久和唐少棠,蓑衣翁殿後離洞口最近也最安全。

蓑衣翁本想細細觀察唐少棠的麵容,試圖從中辨識出更多記憶中的故人之貌。無奈山洞光線晦暗,根本看不清麵目。索性山洞不深,沒走幾步就到了頭。

與高坡上的慘狀相似,洞穴內同樣沒有活人,隻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屍體。或許是藏在洞中免受風吹雨淋的緣故,這裏的屍體皮膚表麵完好,未有腐敗的跡象。

阮欞久頭也不回地問蓑衣翁:“有你要找的人?”

進了山洞,阮欞久仍不忘密切注意牆壁上的藤蘿與地麵的泥土。洞外的青草隻是表麵染毒,而非從根係浸透,可見這毒並沒有種的根深蒂固,更像是有人定期向洞外散布,方才造成了山坳間持久不散的紫霧繚繞。

但山洞中已無活人,現在的毒霧又是如何形成?

難道他們現今所見,隻是之前散毒後的殘留?

他們來的時間就這麽湊巧?正好抓住了毒霧將散未散時的最後一點痕跡?

蓑衣翁:“……”

聞言,蓑衣翁方才回神,不露聲色地從唐少棠身上移開目光,環視一圈後,道:“此地光線昏暗,老朽老眼昏花,實在辨不清麵目,恐怕要勞煩閣主走一趟,替老朽把下屬喊來,將這些屍體搬出去查看了。”

阮欞久:“讓我跑腿?”

利用完了就甩?

是真跑腿,還是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支開我?

這老頭說的話到底幾句真幾句假,他是在找人?找物?

他所說的信物當真存在?是什麽東西還不想讓人看到?

阮欞久:“喊人?簡單啊,十文,去帶……我數數。”他粗略數了下地麵的屍體,“就當兩人抬一具,帶十個身強體壯的過來。”

阮欞久轉頭笑對蓑衣翁:“喊人而已,不是非我不可吧?”

蓑衣翁麵露難色:“這,十文小兄弟雖機敏,恐怕還喊不動老朽那些不中用的部下。”

他們都是自己一手□□出來的,怎會輕易聽從他人指揮。

阮欞久身居閣主之位,又與他蓑衣翁有合作,算得上平起平坐的身份,他去傳話,勉強有說服力。但十文算什麽?

阮欞久聳聳肩,自說自話道:“十文,十個手腳俱全的活人,帶來。”

十文領命,轉身就走。

蓑衣翁:“?”

阮欞久攤手,無賴道:“無妨,我讓他帶人來,不是傳話。”

蓑衣翁麵色一沉,終於理解了對方話中深意後,眼底浮現慍怒之色。

阮欞久這是仗著十文武功遠勝蓑衣翁的人,認為他以一敵十仍不在話下,輕輕鬆鬆便可將人強行擄來。好生猖狂啊!

蓑衣翁:“……”

事分輕重緩急,蓑衣翁認為這時候與其設法挫去阮欞久的銳氣,不如找東西要緊。

他快步走向冰冷的屍體,俯下身動作麻利地翻找。

阮欞久瞧著他找了一遍未果,在蓑衣翁開始第二遍搜尋的時候他就沒了興趣,轉而盯著藤蘿密布的岩壁出神,一雙適應了黑暗的瞳孔微微收縮。

雨水從洞頂的縫隙零零星星地砸下,滴答,滴答,砸在泥土上,砸在屍體上,砸在唐少棠身側。

唐少棠:“……”

阮欞久順著雨滴聲微微偏頭,眼角略過始終一言不發的唐少棠。此時的唐少棠正靜靜地注視著不遠處一窪積水,看著下落的雨滴有力地砸開水麵,濺出泥點。

毫無收獲地蓑衣翁這時候已經起身遠離了屍體,率先向著洞外走去。他打算等部下趕到後,將洞穴裏的人和物通通搬出來,讓他們點上火折子把這塊地方整個照亮堂了,再裏裏外外搜個仔細。

阮欞久也抬腿跟著向外走,與唐少棠擦肩而過的瞬間,目光無意間掃過唐少棠身側躺著的一具死屍。

那是一具腫脹發青的屍體,腹部的皮膚格外凸起,撐得皮膚幾乎薄得透明,皮下的血管已經隱約可見。

滴答,滴答。

水滴一下一下砸在這具屍體膨脹的腹部,積年累月,位置一成不變。

那塊常年受雨水侵蝕的皮膚早已沒了該有的紋路,繃得越來越緊,越來越薄——

阮欞久:“……!”

他突然一把拽住唐少棠的肩膀,風馳電掣般出掌將人猛地推出洞外。

砰!

屍體腹腔暴裂,充盈著屍毒的血霧混合著擠壓變形的內髒碎屑噴湧而出。

阮欞久反手抽劍割斷洞頂藤蘿,任其垂下密密麻麻的藤枝將洞口蓋得密不透風。

錯落交纏的藤枝阻隔了洞口,將內外分為兩個世界。

一席綠簾相隔,洞內毒霧漫天,洞外大雨傾盆。

唐少棠恍惚間不由自主地向裏踏出一步,就聽裏頭傳來阮欞久的厲聲嗬斥。

“誰都不準進來!”

接著便是一陣陣斷斷續續悶咳,持續了良久,才漸漸被嘩啦啦的雨聲淹沒,消失得無聲無息。

唐少棠茫然呆立在山洞前,盯著自己無意間邁出的腳尖,陷入從未有過的掙紮。

他向來聽命行事,即便執行時會有意無意稍做偏差,卻畢竟是遵照樓主與師父的指示行事,不曾明目張膽地違抗過,更不曾隨心所欲地自由行事。

他現在本該隻有一道命令需要執行,也必須執行。但一份與之相背的心思卻在他心裏生根發芽,遲遲無法消弭。

他心裏受著折磨,覺得自己仿佛隨時會被生生撕成兩半。

一半想殺人。

一半想救人。

……

“?”

十文頭頂著歪歪斜斜鬥笠,身披鬆鬆垮垮的蓑衣,一拖一地跩了十個被打的鼻青臉腫垂頭喪氣的壯漢回了高坡,卻隻看見被藤蔓封鎖的洞門以及兩個呆滯的身影,唯獨不見阮欞久。

他歪了歪頭,當即就黑了臉色,悶悶不樂地問:“人呢?”

蓑衣翁側身讓出了洞口的位置,示意人在洞內。讓路時,他順手要拉唐少棠一同退開,卻沒能拉動。

唐少棠像是被生生釘在了地麵一般,半步都不肯挪開。蓑衣翁無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正欲強行拖走,就聽洞內又傳來兩聲咳嗽。

阮欞久開口道:“咳咳,讓一讓。”

蓑衣翁明顯感覺手上一鬆,唐少棠順勢退後,讓出了一條路。

一道淩冽的劍風劃過,相互交纏的藤條被從中間截斷,碧綠的枝葉落了一地,剩下的半截枝條仍垂掛在洞口搖搖晃晃。

血汙纏繞的五指從藤條後探出,阮欞久一手抵著唇下悶聲咳著,一手輕輕撥開藤蔓。

十文:“!”

他瞳孔微縮,正要開口詢問,就被阮欞久一擺手打斷。

“不是我的血。”

聞言,十文鬆了口氣。

同時鬆了口氣的,還有蓑衣翁手中抓著的人。

蓑衣翁:“……”

他清清楚楚的察覺到,唐少棠原本緊繃的狀態在得知阮欞久安然無恙的一瞬間,略有鬆懈。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唐少棠,若有所思。

阮欞久對十文身後的人說:“人不用進去了,裏麵……沒什麽能看的了。”

十文捂著鼻子搖了搖頭,飆升的殺意一瞬就泄了氣,轉換成了困惑。

他盯著滿身血汙的阮欞久,表達了自己此刻最真實的看法。

“髒。”

阮欞久:“……”

他抓了兩把黏黏糊糊的長發,嫌棄地甩了甩頭,對蓑衣翁說:

“這裏的人死了很久了,下頭山坳遲遲不散的紫霧不管以前是怎麽回事,反正現在不是有人刻意為之,而是那些人死後屍體爆裂擴散出去的屍毒。暫時不會再有了,這條路可以走。”

蓑衣翁客套道:“阮閣主可還安好?”

阮欞久撇撇嘴,道:“我會怕區區屍毒?能有什麽不好的。趕緊帶人走,你帶路,我殿後。”

蓑衣翁失笑,心說這位閣主這回殿後又不知是為了遮掩什麽。

他沒有點破,而是召集屬下沿著捷徑前行,還不忘推了唐少棠一把,催促他同行。

阮欞久望著一行人逐漸遠去的身影,背靠著岩壁在雨中淋了好一會兒。待到雨水終於衝刷去他一身血漬,他才深吸了一口氣,仰天望向灰茫茫的天空,啞聲吩咐始終留在原地默默等候的十文。

“一丈之內,不許任何人靠近我。”

沒有人能靠近,就沒人能輕易發覺。

現在的阮閣主麵色慘白,感覺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