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迷陣的盡頭,陽光有些刺眼。應是在雪地待的有些久了,阿九微眯了一下眼,方才看清了周遭的風景。
江湖多有傳聞,而傳聞的裏一旦有妙齡女子的身影,那話題多半會變了味兒,難免染上些豔色。事實如何並不打緊,能抓住看客聽客的貪與欲便可廣為流傳。關於霓裳樓的傳聞同樣如此,世人皆說樓中出美人,擅勾人魂,多行狐媚之事,而霓裳樓,定然也是個整日鶯歌燕舞的靡靡之地。
但阿九睜開眼時,看到的並不是一方繁花繚繞的世外桃源。
這是一個連樓成排,肅殺而巍峨的莊園。沒有舞榭歌台,沒有花紅柳綠,也沒有高低錯落的回廊,有的隻是黑磚所砌的圍欄與高牆,以及穿堂而過的淩冽寒風。
碧青與唐少棠交代了兩句,便先行一步去了大殿稟告。
阿九在唐少棠的帶領下在緩步而行,觀整個霓裳樓,布局整齊,隔斷清晰,所有的建築都沿著中軸線左右分布,黑白交錯,涇渭分明,但他越走越覺得這真是個無滋無味的地方。
許是他臉上的無趣掛的太露骨,唐少棠主動開口道:“過了大殿有一座紅塵苑,你可能會喜歡那裏。”
那裏匯聚了霓裳樓傾盡財力收集的世間繁華,五色琉璃瓦為天,雕廊畫棟為伴,姹紫嫣紅作毯,一派人間盛景。
也隻有見識過了軟紅香土的輝煌耀景與花開四季的無邊風月,才不會輕易被外界的榮華**迷了眼。
阿九在高牆的陰影中抬頭,意味深長道:“我喜歡?”
唐少棠微微頓了頓,方才神色如常地答道:“……嗯,你是客人。”
這裏是他的家,阿九是“邀請”來的客人。
所以他希望阿九會喜歡這裏。
僅此而已嗎?
唐少棠:“……”
他眼角掃過二人並行交疊的影子,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從他領著阿九踏進霓裳樓的一刻起。
他就在重溫這裏每一處風景的同時揣摩著阿九的喜好,試圖從記憶裏挖掘出最美的景致,隻為讓阿九看上一眼,希望他會喜歡。
喜歡什麽呢?
是這裏的景?
還是見過這些景的人?
唐少棠踏出一步,驀地一腳落空,幾乎是踉蹌著扶上身側的高牆,一瞬恍惚過後,他周圍的景致慢慢模糊起來。
唐少棠:“?”
他心口發悶,卻覺似曾相識。
這種感覺,在他與無壽閣三長老交手的時一樣。
突然被奪去全身的力氣,神誌朦朧。
唐少棠茫然地想:我中了毒?無壽閣的蠱毒?什麽……時候?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眼底的愕然逐漸被其他更深更濃鬱的悲傷所取代。
他看到自己被阿九拍過的掌心,赫然顯露出一滴微紅的印記。
耳畔傳來熟悉聲音,語調卻已經極其陌生。
“你知道我還喜歡什麽嗎?”
唐少棠渾身僵硬地停在原地,隻覺一股涼意從腳底蔓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朝阿九轉身,想看清對方的表情,卻因為四肢麻木反而向另一側倒去。
阿九垂在身側的手微微向前傾了傾,給人一種試圖攙扶的錯覺。
然而錯覺終究是錯覺,阮閣主最終向後撤開一步,無動於衷地看著唐少棠跌跪向冰冷的石路,膝蓋在石板上磕碰出沉重的鈍響。
阮閣主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惶然無措的唐少棠,將對方無法掩飾的情緒盡收眼底。
“我還喜歡……霓裳樓從這世上徹徹底底的消失。”
阮閣主輕笑一聲,解下滑稽的金襖子,拋入風雪。
“省得你們隔三差五來討東西,討不到,就沒完沒了地遣人來殺我。”
唐少棠:“……”
殺……你?
阮閣主蹲下身,看著唐少棠臉上血色褪盡,唇齒翕張,似乎在喚他名字。
阮閣主:“……”
他湊近對方耳邊,輕聲低語:
“看在你告訴我名姓的份兒上,我也告訴你我真正的名字吧。”
他食指微曲,一陣勁如刀,一段剛被切下的冬草已落入他的手掌心。
他以之為筆,在覆著冰霜的石板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
阮欞久。
他說:“阮欞久,這是我的名字。”
“也是你要殺的無壽閣閣主的名字。”
……
雪域迷陣外。
十文輕輕一揮手,向空中拋灑出一片黑霧。黑霧落地成蟲,尋著阿九曾踏足過的地麵聚集不散,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已經拚湊出了新的足跡,曲曲折折蜿蜒而上。
他身後還跟著數十個人,身披蓑衣,手持兵刃。
一名領頭的蓑衣老者讚歎道:“無壽閣獨有的追蹤術,真是令老朽大開眼界啊。”
十文本能地想反駁,想糾正說“隻有我可以,無壽閣的其他人不行”但話到嘴邊又捂嘴憋了回去。因為阿九交代過他,不得與他們多言。
蓑衣翁弓著腰一拱手,道:“煩請十文小兄弟帶路。咱們可不能讓閣主久等了。”
一行人緊跟十文的步伐,踏上雪域迷陣的通路。
蓑衣翁原先還蹣跚的腳步,逐漸變得平穩有力。他佝僂的脊背在風雪中一寸寸繃直,挺拔而孤傲。
他昂首眺望這片幾乎曾將他置於死地的蒼白天地,右手緊緊抓握早已經脈盡斷的左臂,渾濁的雙眼迸出狠辣之色。
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殺妻滅子之仇。
吾必報之。
……
霓裳樓的大殿之上,鮮少現身人前的樓主正端坐高位,等候她的客人。
殿上一側臨時設了宴,擺的是山珍海味,另一側則懸掛著一排巴掌大的木牌,正麵用黑字寫著樓主要問的問題,背麵則是漆紅大字塗出的刑與罰。
來客若是答好了問題,美味珍饈伺候。
若是答錯或答不上來,自有數百種拷問與折磨任君挑選。
樓主偏頭支著下顎,嘴角微揚。
尤記得二十多年前,她也是這般等著她的客人。
那位客人不請自來,擅闖了雪域迷陣。
最後半死不活地拖著殘軀爬上大殿,髒兮兮的血汙了一地。
她毫不留情地挑斷他的手經,廢了他善用劍的左手,踐踏著他江湖第一人之虛名下的驕傲與尊嚴。
告訴他,他要救的人早就死了。
她們母子二人,正在黃泉路上等他一並上路呢。
她親眼看著他眼裏的光化為灰燼,苟延殘喘著想奪回自己骨肉的屍體。
她忍著笑,目睹他無能為力仍垂死掙紮,心裏多想讓姐姐再見一見這個無情又多情的廢物。
見了,或許就會真的後悔。
後悔當初拋下一切,拋下與她相依為命的自己,去跟一個不值得的外人遠走高飛。
那天,她沒有殺他,而是放了他。
因為她想看看,能讓自己那個從來波瀾不驚,完美無缺的姐姐做出反常之舉的人,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是否在一無所有之後,還能翻出什麽不一樣的浪來?
可惜了,那之後便再沒了池峰嵐的消息。
想必是死了吧。
大門砰然開啟,風蕭蕭裹挾著寒氣逼人的飛雪灌入大殿,吹動一側抒寫命運的木牌。樓主抬手正了正臉上的黃金麵具,望向光影中的來客。
隻見那來客含笑一拂袖,一道黑霧如長鞭掃過,將侍立兩側婢女甩向兩壁,墜地嘔血後再不能起,生死不明。
阮欞久:“樓主大人為何戴著麵具啊?是在模仿我無壽閣嗎?”
樓主端坐的姿態倏忽向前微傾,覆在扶手上的手動了動,似是將要起身,臨了卻又坐了回去。
麵具後傳來沙啞的聲音:“少棠呢?”
阮欞久:“這麽會關心人?你真是霓裳樓的樓主?”
樓主目光冷冷掃過暈厥在地的侍女,嘲諷道:“無壽閣的做客之道,當真是別開生麵啊。”
阮欞久漫步走向串掛著木牌的架子,隨手揭下一塊牌子,反轉著睨了一眼。
“過獎過獎,不及樓主您的待客之道別致。”
樓主猛地按下椅側的扶手,一把通體玉白的琵琶從暗格中彈出,兩個翻轉後穩穩落入她懷中。
隻見她緩緩起身,步履盈盈而來。
四弦十二柱,一步一撥弦。
弦音嘈嘈切切,曲調悠遠綿長。
聲過處,滿桌琳琅盡碎,冰心玉酒壺,黑釉兔毫盞,齊聲爆裂。碎片散落在暗香浮動的空氣中,由她推弦的五指牽動,如天女散花般刺向阮欞久。
阮欞久反手出劍,在身前挽了個劍花,寒光從劍刃凝上劍尖,無聲點破飛濺而至的水珠,將迎麵而來碎玉瓷片斬成齏粉。
他挑釁般地向前抓了一把粉末,攤手輕輕吹散。
他在原地嗅了嗅,蹙眉道:“我聽說霓裳樓的樓主曆來花容月貌,風華絕代,並未有過覆麵的傳統,想來你也不至於突然因為長得太美太醜太尋常而不敢見人,整日在家中也戴著個麵具過活。那便隻可能是為了掩藏身份了。就這麽怕被身邊人認出來嗎?嬋姨?”
樓主:“……”
阮欞久:“你身上落花意的味道這麽重,我還能認錯?”
樓主取下黃金麵具,隨手棄了,嫣然笑道:“我倒是小看了你這無壽閣的鬼煞,鼻子竟比狗還靈。”
阮欞久轉眸想了想,問:“你才是樓主,那當時請我比酒的人是誰?”
嬋姨輕笑:“怎麽,阿九公子非但對我的徒兒頗有興趣,對我幕僚也是如此念念不忘麽?”
阮欞久聳聳肩:“幕僚?哦,看來還是你的幕僚比較了解我。隻是……她為何沒對你說實話?”
嬋姨不以為意:“她不會欺瞞我,你休要在此挑撥離間。”
話音未落,她已變換了懷抱琵琶的姿勢,由豎彈轉為傾身倒彈,樂聲錚錚,激**心神,殿堂樓宇也為之震顫。
阮欞久踏牆而上,避過飽含殺氣的攻勢。
嬋姨抓住他繞過殿柱的一刹那,並指插入弦槽勾出一弦。長弦破風而出,柔韌的絲弦繃得筆直,鋒利無雙地擊穿石柱,直取阮欞久麵門。
千鈞一發之際,阮欞久擰足旋身堪堪避過,一縷長發掃過冷光森寒的琴弦時被生生割斷,悄無聲息地落向地麵。
阮欞久繞過殿柱,探出頭來。
“動怒了?她以前騙過你?”
他一個翻身躍上牢牢釘在殿柱上的琴弦,說:“也是,會用落花意這種邪門的玩意兒讓人俯首稱臣……”他話鋒一轉,“就這麽怕別人離你而去?”
嬋姨眸底湧起逼人的殺意,猛然撤肘抽回釘在柱子上的絲弦,蓄力一甩,本就柔韌的絲弦繞向下墜阮欞久,眼看就要纏上他白皙的脖頸將之生生絞斷。
哪料阮欞久以手撐地,後仰的同時順勢伸手,朝著絲弦曲指一彈。
嗡。
威壓極盛的霸道內力順著絲弦傳遞而至,嬋姨執弦的手指頃刻向外折斷,五髒六腑遭受重創,鮮血染紅了衣襟。
阮欞久漫不經心地踱著步子,彎腰拾起被丟棄在旁的黃金麵具,在手上把玩了片刻,問:“你看起來不會劍術,怎麽會是唐少棠的師父?”
未待他直起身,淩厲一擊已從側方襲來。阮欞久手持麵具側身格擋,絲弦如刀瞬間刮去一層薄如蟬翼的金箔。
金箔落下的一瞬,同時蒙了兩人的眼。
阮欞久睫羽微動,瞬息鬆開持著麵具的手,冰涼的指尖如蜻蜓點水一般,落在嬋姨的脖頸。
金箔著地,嬋姨麵色青黑地對上阮欞久含笑的雙目。
她認得,這是無壽閣的點墨。
勝負已分。
阮欞久目視著麵無血色嬋姨,道:“放心,本閣主不會要了你的命。”
“你的命,有人買了。”
門外,腳步聲匆匆而至。
有人右手持劍,向門內人深深作了一個長揖。
“老朽多謝閣主踐行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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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打鬥場麵逼死我。
頭都要禿了。
然而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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