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客棧生意冷清,掌櫃的出門采買未歸,廚子老早就回了老家探親,就剩劉小二一人留著看店,自然也是他一人下廚。

準備撿菜時,劉小二先是從菜簍子裏撈出一捆捆鮮嫩水靈的蔬菜,他有些納悶,搖搖頭又繼續撈。等他從簍底掏出柑橘時,心裏的納悶已經翻了好幾個倍兒成了難以掩飾的詫異。

想他老板平時摳摳搜搜,買菜隻準買最便宜的,因此張大娘每天送的菜翻來覆去就隻有當季的兩三樣青菜,也就偶爾從街尾王屠夫的攤子上捎上幾斤碎肉添些滋味……他想不通,張大娘哪來的慷慨,竟然肯倒貼銀子買這麽多好東西?

眼前雖有諸多疑點,但他實在太累太困太餓,顧不得這許多,先把菜煮吃上飯再說。

吃早飯時,樓上僅有的三位客人和一位大夫都沒下來。倒是張大娘滿頭大汗風風火火地不請自來。劉小二剛想問今兒個的菜怎麽回事,就被張大娘一擺手打斷,她指著身後的穩婆劈頭就問劉小二客棧裏的小夫妻在哪兒,小娘子怎麽樣了雲雲。

劉小二趕緊捂住對方的嘴,又是解釋又是道歉地將人跟穩婆都請出了門。木門關上的一刻,他不安地回頭望向二樓,等了一會兒沒見動靜,方才安心回桌吃飯,邊吃邊慶幸,感歎還好自己動作快將人立刻趕了出去,否則鬧出動靜讓樓上吐血的病人聽見了,怕是又得給氣出一盆血來!

……

這一日並無來客,劉小二後來又上樓問了幾回,隻知道病人似乎已經睡下了,不再吐血了,因此也就沒了他的用武之地,他便下了樓不再打擾。

午飯時,隻有那個好看的姑娘匆匆路過,瞧也沒瞧飯菜一眼就急急地出了門。

直到堪堪過了晚飯時間,終於有人肯下來正經吃頓飯了。

楊沐廷:“我早前還聽說你們是家黑店,東西是又貴又難吃,客房也破爛,如今一看,這還行啊,菜也不錯。看來謠言不可盡信啊。”

病人不情不願地服藥後總算是暫時睡下了,他這臨時請來救急的大夫才終於有功夫下樓覓食來慰勞饑腸轆轆的自己。

劉小二尷尬地陪著笑,心說那是您走了大運趕上了今天這樣的好日子,也不知那張大娘犯什麽糊塗,才會送來一籮筐比平時貴多了的好菜。

劉小二:“楊大夫,這樓上的客人是怎麽回事?不會是喝酒喝出的毛病吧?”

楊沐廷:“怎麽不是?喝酒傷身,喝酒傷身,我都說多少回了,怎麽就沒人聽呢?”

楊沐廷當大夫這些年,沒少給病人及其家屬說他的養生之道。可惜啊,他說破了嘴皮子,也沒幾個人真聽的進去。非到了遲了晚了,被人抬了進門,才哭著喊著求他妙手回春。

妙手回春?

春天都給你耗完了,還回哪門子春?

劉小二:“那可怎麽辦啊!酒是小的端出去的,客人不會上官府告小的吧?”

楊沐廷寬慰他:“那不至於,病人他是……咳,”不方便透露病情,他含糊道:“他心裏有數,怪不得你。”

劉小二:“楊大夫,您德高望重,萬一出了什麽事,您可得替小的作證啊。”

楊沐廷扒了一口飯,心說這小二真能扯,他爹娘那才是真的德高望重,他哪裏夠資格。不過萬一……

會有萬一嗎?

楊沐廷心裏也沒底,便沒再開口,隻悶聲不響地低頭吃飯。

屋外,徘徊了一夜的鉛雲終於蓋過落日的餘暉,向大地降下一場瓢潑大雨。

雨勢滂沱,驚醒了本該沉睡的阿九。

嗡嗡不斷的耳鳴攪得他頭疼不已,他費力掀起眼皮,就見燭光下有一個人影,聞見動靜後起身向自己走來。

隨著對方一步步的靠近,他的影子也因為遠離燭光變換著角度與長度。阿九神誌朦朧,在他看來,交錯的光影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鬼在逼近。

咫尺之間,他迅疾出手,五指狠狠攫住對方脖頸,一把將“惡鬼”掀翻在地。隱約間,他察覺對方似乎遲疑了片刻,卻並未抵擋。

一道驚雷落下,同時照亮了屋內的兩人。

阿九眨了眨眼,終於看清了被自己按倒之人是誰,趕忙鬆了手上的力道。

阿九:“是你?”

唐少棠:“嗯。”

照看病人。

阿九:“我昏迷多久了。”

唐少棠如實回答:“半日有餘。”

阿九:“沒趁我昏迷帶回去?我看你師父的婢女之前挺著急的。”

生怕我改主意似的。

唐少棠:“你病了。”

阿九:“死不了。”

唐少棠:“……”

阿九:“怎麽不說話了?”

唐少棠:“你讓一讓……再說話。”

兩人近在咫尺,說話時,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溫熱的氣息輕輕拂過自己臉頰。

這令唐少棠感覺不自在。

出乎意料的不討厭,但非常不自在。

阿九:“怎麽?你還怕我把血噴你臉上?”

唐少棠撇過頭,無語道:“算是吧。”

聞言,阿九果然讓了讓,退回了原位。順著燭光,他看清了唐少棠脖頸上的勒痕,陷入片刻的走神。唐少棠起身,隨手撣了撣灰塵,轉頭就對上了阿九的視線。

唐少棠:“……”

他不動聲色的攏了攏衣領,遮去了痕跡。

阿九可能是病糊塗了,開始胡言亂語地找補:“那什麽,你脖子挺好看,我就掐掐看,沒別的意思。”

不是要殺你,別誤會。

唐少棠:“……”

阿九也覺得自己的解釋毫無說服力,隻得強行轉移話題:“你不是自負武功很高嗎,怎麽輕易就被我製服了?”

唐少棠搖頭:“你有病在身,傷不了我。”

我還手……可能會傷到你。

阿九搖頭歎息:從你把我的性命當回事的那刻起,我就已經可以輕易傷害你了。

“我要睡了,不喜歡屋裏有人。沒事誰都不準進。”

阿九撂下這句送客的話,卷起被子蒙頭睡下。

唐少棠於是吹滅了蠟燭,放輕腳步退出了屋子。

屋外的暴雨雖來的氣勢洶洶,卻隻下了短短的一刻鍾便消停了,唯有濕漉漉的寒風依舊肆虐,呼呼地掃過地麵,掠上屋簷。

……

王福貴是福貴居的掌櫃。

他遠行了幾日,探訪蘭萍縣周邊的山鄉小村,求低價采買些便宜的貨物。他這一路收獲頗豐,除了載了滿滿一貨車的便宜貨,順便憑借著他討價還價強詞奪理的嘴皮子功夫,哄騙了村裏一個正在給自家修屋頂的小夥幫他趕車一道回了蘭萍縣。

他嘴上把縣裏的那點兒雞毛碎皮的日常吹得是天花亂墜,說自己家大業大闊綽得很,正要請個常工修繕新居。薑還是老的辣,他三兩句就把人給騙了回來。騙回來當常工?自然不是。他要的是臨時救急的泥瓦匠,還是不花錢的那種。

他的福貴居其實並沒有名字起的那麽福滿貴溢,雖說乍一看外觀還行,像極了富貴人家才住得起的奢華客棧,實際內裏的陳設可不是這麽一回事。就拿這屋頂來說吧,好幾處年久失修,破了幾道口子,漏雨漏了有些時日,也沒找人來修繕。萬裏無雲的晴日興許瞧不出問題,能忽悠臨時落腳的匆匆過客。可一旦老天爺不給麵兒的連著下幾天豪雨,住在福貴居的客人可就不得安生了。濕冷的氣息能從地板爬上臥榻,數九寒冬的,身子骨差一點的必得凍出個病來。

入冬以來,王福貴接到客人的抱怨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先前他回回推劉小二出去道歉認錯,千錯萬錯都是夥計的錯,屋頂沒修好當然也是夥計怠慢沒去找人,而不是他這個當老板的吝嗇不肯出資。如此,靠著劉小二三番五次的磕頭道歉勸走了不少來討要說法想退還房錢的客人。至於那些個實在勸不動非要強討房錢的刁客,王福貴隻得認慫退錢,不過錢是不可能從他自己口袋裏掏出來的,得從劉小二拿的工錢裏扣。客人不滿意,還不是劉小二的道歉不夠誠心,安撫不了客人?

這麽一來劉小二自然不樂意,做什麽都不得勁。在王福貴眼裏逐漸成了變本加厲的怠工懶散,沒少因此又多扣了他好幾個銅板。眼看著這樣下去客人跑光了不說,劉小二那點微薄的工資也快扣沒了。王福貴這才想法子忽悠人來修繕屋頂。

他心裏的算盤打的可精,想著隻要把人拐來了,說是先試用上三兩月,包吃住,到時候等他把屋頂修好了,人就立刻遣走。這不穩賺不賠的買賣?

王福貴感慨:自己真他娘是個經商天才!

“多虧”了王福貴的經商天才,阿九半夜給凍得想爬起來殺人。

阮閣主原先若是想殺人,那絕不隻是想想,必得鬧出一點動靜,至少也得嚇得一批人屁股尿流哀哀求饒。

但現在的他想殺人,那還真隻能在心裏想想。否則無異於傷人一萬自損八千,是筆不劃算的買賣。

但阿九睡不著,索性裹著被子坐了起來,上下左右環顧一圈,想看看是那個不長眼的洞在漏冷風。他狀況欠佳,腦子燒得暈暈乎乎的,頭暈眼花地觀察了半晌,終於還是功夫不負有心人,讓他逮到了頭頂七七八八道剛被暴雨砸偏的細小瓦縫。

阮閣主氣不打一處來,一個漏風口就罷了,竟然讓他找出這麽多?

他毫不留情地扯下被褥裏的棉絮,團成一個個滾圓的團兒,衝著漏風處砸了過去。

他可能是忘了自己抱恙在身內力時強時弱極其紊亂,一出手便後悔了。

第一團棉絮上下一個起落後,就軟綿綿地飄回了地麵,十分喪氣。

第二團棉絮成功繞上房梁,隨後搖搖欲墜將墜落不墜偏不墜下,始終維持在一個惱人的不上不下的狀態。

第三團棉絮更近一籌,以石破天驚的氣勢衝開房瓦,破出一個窟窿,引來陣陣涼風,將滿屋子的棉絮吹得紛飛。

這陣涼風招來的不僅僅是阿九的噴嚏,還有自覺守夜的唐少棠。

他推門進來的時候,屋裏正散著飄上飄下的棉絮,像是風霜入戶,雪落似瓊花。

阿九裹在破被褥裏,正抬頭望著漏風的屋頂,烏黑的眸子裏籠著一層半睡不醒時朦朧的迷蒙之色。

唐少棠抬手接過飄落的棉絮,柔和的笑意從嘴角漫上眉梢。

他沒來由的想:這大約是他此生見過最稀奇,也最毛茸茸的一場“雪”。

阿九:“……”

阿九微微眯了眯眼,在唐少棠千載難遇的淺笑裏愣了好一會兒神,方才又擺出欠伺候的老太爺的脾氣,神情懨懨道:“冷。”

誰找來的鬼客棧,凍死人了。

他立刻馬上就要搬,還得買上一箱子厚實的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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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改規則了嗎?怎麽回複評論還要我輸入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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