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瞳孔驟縮,堪堪忍住了殺招,任由唐少棠點了自己的穴,然後愣在原地憋屈地當啞巴。

唐少棠出手很輕,並不傷人,隻傷了阮閣主脆弱的自尊。

唐少棠輕聲對範驍道:“走吧,帶路。”

範驍則異常乖巧地點了點頭,失了先前張牙舞爪的氣勢,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在前方帶路。心裏生出難抑的駭然。

無論是他爹,他的叔叔伯伯,還是他爹在江湖上結識的武林高手江湖老前輩們,他們都曾嫌他調皮吵鬧,點穴封口教他做人是尋常事。即便是他現在認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師父也偶爾這麽做圖個清靜。

但沒有一人,這其中沒有一人,出手像唐少棠這般迅疾。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剛聽說有個奇奇怪怪的問名客打敗了他諸多叔叔伯伯,他隻覺得有趣,當是個笑談,以至於時至今日物是人非之後,他仍然可以毫不顧忌地與人分享“問名客”趣聞,在當事人本人麵前有說有笑。

然而此時此刻,他腦中翁得一聲,被敲響了一記警鍾。

他萌生了敬畏之心。

畏,大過敬。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自己一直以來忽略了的問題,那就是:問名客當年為何要找他兄弟二人?

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問,甚至因為被點了穴,根本開不了口。一股令人膽寒的恐懼感如同瞬間長出了無數的觸手,順著他筆挺的背脊爬山心頭,範驍呼吸急促地加快了腳步急走,連頭都不敢回。

他身後,是阿九與唐少棠無聲的對峙。

阿九似乎不怎麽待見陽光,總是斂著眼眸,眨眼時,長長的睫羽落下來,微微掩住眼底靈動的眸光。

但當他收了聲不再言語,靜靜抬眸望過來的時候,一雙點漆的眸子,又仿佛攏盡無邊的夜,將墨色投落一池淩冽的清潭,卻無波無瀾,未能激起一絲漣漪。

涼薄而冷漠。

唐少棠心裏一突,惶然不知所措間,已經不由自主地並指給阿九解了穴。

阿九撇撇嘴,散漫地出言嘲諷:“看不出來啊,你不聲不響的,倒是挺會動手動腳的啊?”

見麵就動嘴,現在還敢動手點我啞穴了?

他一開口,周身所纏繞的拒人千裏之外的氣息瞬間就被打散,消失無蹤。

唐少棠莫名鬆了口氣,頭頂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動手動腳?

阿九這回不與他解釋了,他隻是重重拍了一下唐少棠的手臂,道:“很好,我記住了。”

以後加倍奉還。

唐少棠:“???”

他滿腔疑惑,卻不自覺地縮了一下手臂。

阿九:“你縮什麽,怕我打你不成?”

唐少棠失神地搖了要頭,卻執意把手臂背到了身後。

他左臂有疤,平時他並不介意,不知為何此時卻不希望阿九看見自己醜陋的一部分。

而阿九微眯著雙眼睨了他半晌,不屑地輕哼一聲作罷。

曲娟娟事無巨細地向無壽閣的阮閣主交代過唐少棠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他手臂上的傷疤,那是他少年時代抗命後受罰,遭了毒打關了禁閉之後才有傷。據曲娟娟所說,唐少棠少時與現在大不相同。少時,唐少棠與曲娟娟以及好些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常常在一起時練功,他們會互相鼓勵互相扶持,彼此交換過許多關於過去與未來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是那時,她得知唐少棠了名字的深意。

但從某一天之後,一切都戛然而止。唐少棠從嬋姨最頭疼的弟子,變成了嬋姨手邊最恭順乖巧無思無念的一把劍。

而那些與他們一同長大的人,一夜之間,全都憑空消失了蹤跡。自此,曲娟娟不再信任唐少棠。

至於這一回在無壽閣,唐少棠竟然會替她出頭,曲娟娟甚是意外,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阿九忽然提問:“你家是哪兒的?”

唐少棠猝不及防:“?”

阿九:“還想回去嗎?”

霓裳樓是你的家還是牢籠?

唐少棠這一回沒有絲毫猶豫,幹脆地回道:“嗯。”

霓裳樓是他唯一的家,也是他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阿九聳聳肩,不置可否:“哦。”

阿九不經意間眼角瞥了一眼回到自己身邊的蠱蟲,見其並無異常反應,由此推斷棺材鋪沒有留下無壽閣中人出沒的痕跡,隻能跟著範驍去石匠的所在了碰碰運氣了。

這一日陽光甚好,兩人並肩走在日光下,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他們是同樣的白衣如雪,也同樣長久地背負著揮之不去的陰霾。

……

前方的範驍步子越走越急,逃命似地“走”著,阿九一個箭步就輕易追上,彎腰問打趣地問:“你逃什麽呢?”

反手就解開了範驍的穴道。

範驍:“??!!”

他呆滯了片刻,停下腳步開始懷疑人生。阿九出手解穴也是眨眼的功夫,與唐少棠不相上下。

第一次目睹唐少棠神鬼莫測的身手,範驍覺得恐慌,第二次……他免不得質疑起自己的老爹來。

他在心裏嘀咕:難道老爹口中的豪傑大俠能人異士都是他吹出來的?怎麽我出門隨便遇到個人都比他們強?

阿九察覺出範驍臉色好轉,隨即笑嘻嘻地問:“現在又不怕了?”

範驍矢口否認:“我沒有在怕的!”

少年人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阿九被振了一嗓子,擰著眉頭揉了揉耳朵。

默默跟隨的唐少棠:“???”

三人腳程都不慢,無奈石匠的作坊地方偏僻得很。

阿九走了一段路,百無聊賴地戳了戳範驍的後腦勺,問:“說說唄,你一個小鬼又是買棺材又是跟掌櫃的扯上無壽閣,到底打算幹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比起人生地不熟的阿九與初來乍到的唐少棠,範驍顯然早就盯上了無壽閣在當地的買賣,不過是年紀太小無人理,才一直沒能搭上線。

範驍:“要你管。”

阿九曲指上前,猛得一彈範驍的額頭,教訓道:“不是說合聯手的嗎?這是合作的態度?”

聞言,範驍沒來由地想起他哥範銘給他念過酸詩講過的道理,其中有一條就是“要做一個言而有信的君子,不能食言而肥”,於是他努了怒嘴,不情不願地開口:

“我要救我哥,但是害我哥的那些人據說都很厲害,所以我就打聽了跟他們不對付的無壽閣,然後找來了這裏。我可是觀察鑽研了很久,才弄清楚無壽閣是從豐源客棧挑雇主,然後經過買棺、刻字、埋棺,其實就是埋錢的步驟來接生意。接下來的你們也都看到了,棺材鋪的掌櫃一直不肯賣我。”

阿九聽完,一針見血地地指出範驍的矛盾:“你找無壽閣,是要救人,還是要殺人?”

範驍:“!”

無壽閣是殺人組織,從來不是樂善好施伸出援手救人與水火的正派。非要定義,它也毫無疑問是個反派組織。

找如此組織去殺人,是毋容置疑的選擇。

但找它去救人,就是本末倒置,搞不清楚狀況了。

範驍咬著牙,沒能立刻給出答複。

他想要救人,因為他希望相信他哥範銘尚在人間。

他也想報仇,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他,範銘凶多吉少,恐怕早已亡故。

阿九揉了揉範驍的腦袋,溫和道:“慢慢想,想清楚,到時候我可以幫你一次。”

阮欞久以前也帶過一群嘰嘰喳喳精力旺盛的小屁孩,總愛跟在他後頭邊跑邊阿九哥哥阿九哥哥的喊個不停,吵鬧又煩人。如今跑著跑著隻剩下一個不知還記不記得往事的十文,因此見到範驍,他生出一絲懷念,一分憐憫。

範驍抬起頭,將信將疑地瞅著阿九。卻聽得始終默不作聲的唐少棠竟也主動問了一句。

“你知道害你哥的那些人是誰?”

因為知道,所以找上了與那些人不對付的無壽閣?

唐少棠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範驍即將說出的答案,會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範驍胸有成竹道:“當然知道,是霓裳樓的人。”

果然……

唐少棠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發愣。他難堪地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站到了一個十分微妙的位置。若是選擇繼續跟著這二人調查下去,能遇上無壽閣自然最好,可若是攪亂了霓裳樓的計劃呢?

腦海中,嬋姨的教誨刻骨銘心。

——少棠,你要記住,霓裳樓就是你唯一的歸處。若是離了霓裳樓,你什麽都不是,天下之大,也將再無你容身之所。

他心中戰栗,分明站在暖日之下,仍覺出了涼意。

唐少棠:“?”

他忽覺額頭吃痛,就見阿九的手指微曲,再次彈上了他的前額。小心眼的阮閣主順利報了被點穴的一箭之仇。

唐少棠:“??”

阿九:“你怎麽現在不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在墳地了?”

唐少棠的思緒被無情地打斷,有一瞬愣神,他懵懵懂懂地順著阿九的思路問:“你為什麽出現在墳地?”

抓住傅義博的時候,他問過,阿九當時沒有正麵回答,而是把問題拋給了傅義博。後來情況突變,他也沒有再找到合適的時機追問。他不明白為何阿九當時不想答,現在卻又想說了,簡直就是為了刻意打斷什麽而臨時找出的借口。

阿九性子傲慢,連回答人的問題的時候也答得十分趾高氣揚:“對的,沒錯,不用問,我就是去截胡的,截的就是雇主給無壽閣送的銀子。誰知道沒挖出銀子倒挖出個你?虧大發了。”

唐少棠失笑,無可奈的的搖了搖頭。

心底剛泛起一絲涼意仿佛就被一層柔毯不經意地蓋住。

阿九轉頭,漫不經心地補了一句:“道聽途說未必可信,還指不定是不是霓裳樓的人呢。”

他接著又問範驍:“給我詳細說說。”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