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閣主一句話,無壽閣變了天。
秋海棠與蓑衣翁登時僵在當場,唯有十文不分輕重,聽不懂這話裏的分量,故而絲毫不受影響。他趁二人的圍攻露出破綻,一個縱身起落回到阮欞久身邊,轉頭就將瓶瓶罐罐一股腦兒塞給了唐少棠。
蓑衣翁:“……”
他始終認為無壽閣閣主遲早會瘋,卻沒料到阮欞久是以這種方式,向著如此離奇的方向瘋。
他又轉頭看向保持沉默不願與自己相認的兒子,見他極其自然地從十文手中接過藥,甚至點頭以示感謝。
蓑衣翁哭笑不得。
阮欞久與唐少棠在此時此地的一言一行,在他看來荒誕無比,幼稚而愚蠢。
一個口口聲聲讓出閣主之位?
一個滿心滿眼裝著個危險的外人?
背叛過,傷害過彼此的兩人,他們究竟憑什麽堅信會走出一個好結果?
換成他,他就不信,也再做不到了。
少年人無所畏懼,能以一腔熱血、一片真心換得頭破血流而不悔。在他看來,那並非是一個個都不曾後悔,而是那些悔了的人,不願再提年少無知時的天真罷了。
然而,他不理解,不同意,不認可,又能怎樣?
麵前這二人是如出一轍的目中無人,除了彼此,大約誰的話都不會聽。
他無可奈何,難不成,真要為搶奪秘藥打死自己兒子?
“……”
蓑衣翁瞥一眼十文和阮欞久,心知即便自己能狠心動手,未必能占上風。
“既然如此,老朽便祝……新閣主心想事成。”
說罷,蓑衣翁頭也不回地悻悻而去。
阮欞久擺擺手,替唐少棠客套道別:“慢走。”
送走一位老父親,還剩一位……
“……”
秋海棠眨眼愣了愣,笑言:“閣主好豁達的胸襟,江湖中人人為權力廝殺弄得頭破血流身敗名裂,閣主輕飄飄一句話,就將這旁人看的比名譽性命更貴重的東西拱手贈紅顏。”
令她難以理解的是,她觀阮欞久的神情,發現他所說並非玩笑,竟是當真不在乎。
秋海棠雖不理解,卻懂得與這樣的人相爭,談武力,談利益,那都是無用功。要談,就得談看不見摸不著的,比如虛無縹緲的恩與情。
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自她手中拋出,原本是要落入唐少棠的手中,阮欞久見唐少棠騰不出手,便半路替他順手截下。他拿在手中定睛一瞧:這是……
秋海棠嫣然一笑,知情識趣道:“少棠,這暮天紅,權當是娘送你……送你們的賀禮吧。”
她了解唐少棠,以他的為人,今後無論如何都不會對霓裳樓痛下殺手。
既然阮欞久對他如此看重,甘願奉他上閣主之位,再計較真假已無意義。
此話一出,不日,蓑衣翁定會將消息傳出,假戲也得真做。
秋海棠笑盈盈離去,唐少棠的目光落在不起眼的木盒上正待發問,阮欞久就已經勾肩搭背整個人靠了上去,說:“人都走了,東西也到手了,我們這也該……”
他笑著看向身側之人,道:“該回家了。”
“我們家。”
……
傳聞中,無壽山上無壽閣,是個黑霧繚繞,宛如陰曹地府的魔窟。
唐少棠跟著阮欞久回無壽閣這天,碰上的就是個烏雲密布的惡劣天氣。
層層疊疊的黑雲籠罩群山,無壽閣弟子十裏相迎,柱子似地列了兩排人,從山頭排到山腳,各個麵色青白,如巡回人間的地獄鬼差。
隻不過這些鬼差不是來勾孤魂野鬼的魂,他們迎的是自家閻王。
阮欞久為盡地主之誼,邊走邊介紹無壽山風土人情。
“無壽閣沒什麽好的。”他指了指枝葉繁茂的古樹與站得與木樁子無異的無壽閣弟子,說:“這裏還算清淨。大家都不怎麽吵鬧。”
無壽閣噤若寒蟬的眾弟子:“……”
自阮欞久接任閣主之位,無壽閣再沒培養過新鮮血液。現存的弟子都是由老閣主一手培養,且自三年前變天之日後得以從新閣主手中幸存的寥寥之輩。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見識過阮欞久當年的殺人不眨眼,仿佛他勾個手指就血流成河。他們也見他以血指抵唇,聽他親口冷冷交代:“別吵”。
因此,哪怕是今日迎接閣主回無壽閣,所有人隻默默站成兩排開路,無人敢道一聲“恭迎閣主”。
無壽山很靜,沒有鳥啼,沒有獸鳴,隻有阮欞久一行人沙沙的腳步聲。
當日,阮欞久就在無壽閣閣頂向所有人宣布——新閣主已立。
阮閣主說一不二,閣眾聽命拜見新閣主。
誰都不清楚阮欞久葫蘆裏賣什麽藥,好端端的為什麽要新立閣主?蠱毒的傳承又要如何?
但誰都沒有說出異議,沒有提出疑問,甚至沒有抬頭。
偶有幾個膽子肥的往唐少棠方向多瞥了一眼。然後,他們驚訝的發現,所謂的新閣主,可不就是之前在地牢裏關過,丟棺材裏活埋的那位美人嗎?
頃刻間,那些奉閣主命令打過人,挖過坑,封過棺的弟子們嚇得渾身發怵,接連幾日都提心吊膽,不知對方會用何種非人手段報複。
可他們心驚膽戰地等了數日,沒等到所謂“新閣主”的秋後算賬,就連正經的照麵都沒打上一回。
新舊兩位閣主,或者說是同樣惹不起的閣主們,整日裏不是下棋就是下廚,跟新婚的小夫妻似的,成天膩在一起不務正業,旁人都見不著幾回。
倒是隨他們一並回來的生麵孔——姓楊的大夫,從倉庫裏抱走了不少陳年書卷,關在夏長老以前常待的煉藥室裏忙忙碌碌的不知在搗鼓什麽。無壽閣弟子們在心中達成共識:阮閣主這回恐怕在醞釀一個驚天計劃,因為他不僅帶回了個替自己管閣中雜事的所謂“新閣主”,還帶回來個新的“夏長老”。
他們所不知的是,阮欞久等人醞釀的大事,不是謀財害命,不是翻天覆地,隻是為擺脫強加的命運,拔除無壽閣代代傳承的蠱毒,能活得不像個無壽閣閣主。
事實上,自阮欞久回無壽閣,喬韞石和楊沐廷就已經開始初步嚐試施以溫和的藥物來摸清阮欞久體內蠱毒現狀。所選藥物雖已是性溫和緩之物,卻依然會引起阮欞久體內蠱毒排斥,為防無壽閣弟子從中看出端倪,阮欞久自那以後幾乎不在人前露臉。
但連日試藥始終隻是試探,與祛毒根治相去甚遠。
這一日,楊沐廷埋頭翻閱典籍,想起隻從喬韞石口中聽說過的老閣主那一間間被燒去的書房密室,不由扼腕歎息,時而歎息“如果還在,一定會有更多法子。”時而氣憤“這蘇長老怎麽說死就死了呢!”“若是活著,說不定辦法都有了。”
他說的牢騷話話恰巧被按時來取藥唐少棠聽了去。唐少棠敲門的手指微曲,頓了頓,敲門而入,問:“蘇長老不可或缺?”
楊沐廷點頭:“神農闕秘藥配合暮天紅化毒之法,理論上確能將阮公子體內蠱毒根除,但性命可保,功力全失,況且在他本人身上嚐試的機會僅有唯一的一次。這幾日看下來,他體內毒性複雜,若有萬一……即便活命,仍會形同廢人。既然蘇長老成功自救,我想著能學些經驗之談總好過紙上談兵。”
他一股腦兒把話說清,說完才後知後覺想起某個不聽話的病人曾暗示過他不可多言。他捂住嘴,然覆水難收,唐少棠已一字不差聽進心裏。
唐少棠啞然:“武功盡失……形同廢人?他知道?”
唐少棠自問自答:“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
所以……才要讓我當閣主?
唐少棠轉身就走,步履如風,掃過無壽閣空****的走廊,連石牆也為之一冷。
他比誰都清楚,阮欞久原本是不想自救的,是在自己苦苦相逼才勉強答應。
以那人驕傲的性子,當是寧願瀟灑自在地過短暫的幾年人生,也萬不願苟延殘喘,在病痛中虛弱無力地掙紮求生。他答應自己會自救,即是選擇了本來絕不會選擇的後者。
他答應了,隻因自己是如此期望的。
“……”
兩人方才還在下棋對弈,分明才分開一會兒取藥的功夫,他突然就生出一股難以抑製的想念,想立刻見到那個人。
……
無壽閣閣主居。
院落裏臨時移栽了一棵細雪壓枝的棗樹,樹下是一方石桌,與唐少棠在霓裳樓的舊居有幾分相似之處。
阮欞久此時正坐在石桌前,微眯著眼眸托腮思索著未盡的棋局。他聽得唐少棠靠近,轉眸望去,問:“嗯?怎麽著急忙慌的?”
唐少棠沒有回答,隻輕輕念了他的名字:“阿九。”
那一日,阮欞久不單單是將無壽閣閣主的頭銜送給了他。
而是早在踏入神農闕地宮前,在自己任性的請求下,在他以行動許下承諾的那一刻起,就將接下來的命運,將他的往後餘生,全權交托到了自己手中。
無壽閣哪裏都是暗沉沉的,即便是郎朗白晝,依然鮮見雲影天光。
唐少棠一步一步走近,心裏卻覺得,越是接近那個人,越是得見雲銷雨霽後的灼灼光影。
終於,他駐足在阮欞久咫尺之遙,傾身彎腰,吻上掛在他心頭的一簇融融暖光。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2-04-19 10:34:05~2022-04-22 20:09: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Seraph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