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峰嵐原本一帆風順的命途偏頗扭曲,非在一朝一夕之間。
得知妻兒死於霓裳樓,是因。
被秋嬋廢去左手當眾折辱,是因。
流落江湖為天下離棄,也是因。
……
那一日,他身負重傷逃離霓裳樓,力竭昏死在野地。幸得路過的農家老夫婦相救,臥床休養了一月方才僥幸活命。堪堪能下地後,他顧不得自己未愈的傷勢,匆匆辭別了恩人,不眠不休地跋涉數日,跌跌撞撞去往華夢城。
抵達時,距離他敗於霓裳樓已過了兩月,武林英豪聚集華夢城,以悼念池峰嵐之名舉辦武林大會,比武論英雄,各門各派借此打響威名,招收新鮮血液。
池峰嵐向來我行我素,甚少與其他幫派結交。華夢城裏其實並沒有他的知己與友人,但這裏卻有不少人曾受他過恩惠,欠過他的人情。他們中更有當初懇求他出麵除魔頭鏟妖邪的江湖義士。故而他深信,這些人中也一定有人肯助他再闖霓裳樓,替自己死去的妻兒收殮屍體,妥善安葬。
武林大會場外,池峰嵐不請自來,門口的守衛見他破布衣衫形容狼狽,既是平民百姓打扮又身無請帖,便不肯放他進入。
“在下池峰嵐。”他亮明身份。
“你說你是誰?池峰嵐?”
“哈哈哈,他說自己是池峰嵐?”
“池峰嵐怎麽會是你這樣子?”
彼時池峰嵐身心俱疲,無心力與他們多費唇舌,意欲強行闖入,推搡中,竟被人從門檻推倒,脫力跌坐在石階上。
“……”
池峰嵐單手撐著地麵卻未能起身,他頓了頓,動作遲緩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已廢的左手,愣神半晌,方才換成右手,終於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他神情恍惚地盯著門檻那頭毫不費力推倒自己的人,待他看清方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那隻是一兩個武功平平的守門人。
一兩個武功平平的守門人,就將他輕易推倒在地。
池峰嵐何曾如此狼狽?
那一瞬間,他說不出什麽感受,隻獨自錯愕了良久,待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他身邊走過,將他擠到一旁再無人問津,他才低頭落魄離去。
此後,他不再正麵強求,而是逗留附近徘徊,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老天並沒有讓他等很久。
比武大會的間隙,武林盟主在酒樓設宴,各路豪傑爭相赴宴。與武林大會場地把守森嚴不同,大擺宴席之處並未設專人守著,他混在其中,走過酒肆一間又一間的廂房,聽裏麵人一遍一遍的說著相似的話。
他們說霓裳樓是出名的喪心病狂,如果一擊失敗,就會遭到瘋狂的報複。
他們還說,霓裳樓女流多,極其難纏。而混江湖不過為求揚名立外,萬一跟池峰嵐一樣一時心軟輸給了女人,就等於綁在了恥辱柱上,保準被嘲笑一輩子。即便是贏了,也不好說出去吹噓,以免顯得自己很沒風度。不劃算,不劃算。
他們中更不乏人麵獸心的好色之徒,動了歪腦筋,起了齷齪的興致。但就算是他們,也斷不會倉促動手。
池峰嵐聽著,走著,心一點點下沉,腦中卻強行重複著那些不曾相信過體麵話試圖說服自己。他對自己說,江湖之大,便是這些自稱大俠的人,也難免魚龍混雜,良莠不齊,這些人不是全部,更不代表全部。
他還對自己說,有江湖地位的老前輩中有血性的不少年事已高,力有不足,他們說些喪氣話,怪不得他們。至於年輕一輩江湖經驗尚且,會心生畏懼,是在所難免。
“……”
最後,他停在一間廂房門外,聽著裏麵傳出熟悉的聲音。
他聽得出,這裏坐著的正是他曾經救過幫過的人,說服他懇求過他的人。他們不是毫不相幹的人,他們本該是與他並肩作戰的同伴。
他眸光一亮,生出希冀來。
走投無路之餘,他相信自己若是提出請求,念在曾經的恩惠上,這些人一定會幫自己。丟人現眼也好,受人恥笑也罷,他可以不畏不懼。他唯一不敢回,不敢麵對的,隻有恩重如山的師門而已。
一門之隔,高談闊論聲透牆而過。
“聽說有人自稱是池峰嵐,被守門的小弟子趕走了。”
“冒充的吧?”
“我當時在場,看樣子確實就是池峰嵐本人。”
“他當真沒死?”
“哎,雖是未死,我瞧他如今落魄狼狽的模樣,恐怕再難東山再起了。”
“我也瞧見了,他使劍的手似乎是廢了。可惜了一手驚豔絕世的劍法。”
“聽說他那個妖女妻子也折在霓裳樓了?”
“所以他回來是想做什麽?拉人去報仇?”
“多半是吧。”
“池大俠義薄雲天,且於你我有恩,如今落到這個局麵,令人惋惜啊。”
調侃聲:“那李兄可是要冒險相助?”
諷刺聲:“相助?我等凡人,怎配相助高高在上的池大俠啊。”
推諉聲:“可歎我有心無力,如今我派人才凋零,實在難當大任。我聽說張兄你首徒是個人物,人勤奮,天資也高,如今已經是一方大俠,他可願意助池大俠一臂之力?”
“李兄,你就別揶揄我了,我那徒兒年輕,江湖經驗淺,怎能當大任。”
“張兄,李兄,我們如今自身難保,有愧池大俠啊。池大俠畢竟對我們有恩……還是一代劍俠……”
“是啊,池大俠也是個耿直的性子,嫉惡如仇,殺伐果斷。即便我們力有不逮,真碰上了,也不好不顧顧往日情分啊。”
“可我們這葬禮都辦了,還能把人認回來?”
“……”
眾人來來回回說了許多有的沒的,卻遲遲沒商量出個結果。
半晌,有人小聲道:“可是,他不能再使劍了啊。”
眾人連忙附和:“哎哎,是啊,真是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了。”
有人舉杯提議:“為替他留一絲尊嚴,今日,我等就當從未見過此人。”
眾人起身共飲:“是啊,那人怎麽可能是堂堂江湖第一人,真正池大俠已經死在霓裳樓了。”
“對,就是個失心瘋的乞丐,不必理會不必理會。”
言語如刀,刀刀紮在池峰嵐心口。
一句話,回**在空落落的心頭。
不能再使劍了啊……
不能……
使劍了……
是啊,不能使劍的他,對這些人而言已經毫無價值。
情誼?深恩?
沒有人期待他的铩羽而歸,慘敗卻苟活於世的他在他們眼裏,不如當一個死人。
他池峰嵐究竟是為了什麽,把自己弄成了這副鬼樣子?!
他雙拳緊握,動了殺念:哪怕同歸於盡,他也要殺了這群忘恩負義之徒。
即將破門而入的刹那,一聲嬰兒的啼哭聲灌入腦中。
“?!”
他一個激靈,尋聲望去。
原是鄰桌坐著一位抱著嬰孩的女子,一邊哄著懷中啼哭著喊爹爹的稚子,一邊向周遭的人道歉。她說她的丈夫正與其他武林豪傑在酒樓的廂房內談正事,孩子卻偏愛在這種時候纏著父親舉高高。
“……”
池峰嵐打量著那對母子許久,心中悵然。
他也曾有過妻子,孩子。
如果他們尚在人世,也一定期盼他平安歸家。
他暫且放下同歸於盡的想法,隻睜著一雙烏黑死氣的眸子,望向廂房,聽著裏麵虛偽的豪言壯語,表情晦暗不明。良久,他拖著殘破的身軀,低著頭,駝著背,轉身離去。
這一轉身,當年風華無雙的青年俠客不見了,他將走向一條黯淡無光的死路,遇上一個又一個將他拽入深淵的人,最後脫胎換骨麵目全非,化為目含精光滿心斑駁的複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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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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