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落下一滴雨,掛在阿九細而長的睫毛上,他輕輕眨了眨眼睛,將它抖落,接著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大雨傾盆。

阿九倚靠著滿是褶皺的樹幹,茫然地注視著腳下泥沙匯聚,血流成河。又目睹一切經由雨水衝刷後褪去顏色,不留痕跡。

他聽到有大量的腳步聲,正陸續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趕來,帶著騰騰殺氣,帶著終會反噬自身的蠱毒,義無反顧地前來赴死。

他喃喃低語:“活著不好麽?”

他想起三年前他剛執掌無壽閣的時候,由於少了四鬼煞的扶助,閣中多有不服。長老們各懷鬼胎,明裏暗裏的針對也是層次不窮,花樣百出。

唯有喬長老願意出麵打圓場,說:“既然老閣主已經不在了,舊的四鬼煞也已故去,大家耿耿於懷糾結往事也不是個辦法”,他提議,“無壽閣應該向前看,閣中眾人也還有以後諸多日子要過。”

此後,他總會跟阮欞報備閣中實務,事無巨細,他有時也會糾正阮欞久讀書寫字時的壞習慣,像極了一個慈祥的長者。

阮欞久曾吩咐十文,“無論喬長老做什麽,都不得加害,必須先問過他。”,他還曾在一年前的月半,婉言拒絕了喬長老讓他親自出手威懾對手的請求,趴在桌案上轉著筆,懶洋洋地隨口說了句實話:“久戰不行,今天更不行,人不太好。”

而他的一句無心之言,卻被人記在了心裏,甚至不動聲色地揣摩出了背後的隱情。並且在一年後的今天,挑著十文不在他身側之時,終於露出了獠牙。

他現在已經憶不起他說出那話時喬長老臉上是什麽表情。是驚喜,是得意?還是……憎恨?

阮欞久輕笑一聲,帶著點惡狠狠的意味自語:“我不太好,也治得了你們手下一群廢物。”

他抬頭望著晦暗不定時風時雨的天色,開始了耐心的等待。

……

直到雨停,阿九都沒再等來一個無壽閣的刺客。

他隻等來了風塵仆仆的唐少棠。

阿九掀起眼皮看他:“???”

唐少棠問:“你無事?”

新一批的刺客不見了蹤影,他非但沒事,還無事可做。

他目光轉而落在唐少棠的劍上,一眼就瞧出劍鞘又多了兩道新傷。

阿九:“……”

他與人交手了?

大晚上鬼氣森森碩大的一個林子,除了追殺他阮欞久的那批自己人,也沒別的閑人了吧?

阿九愕然:“你來做什麽?姓傅的呢?”

讓你看著人,你跑去替我打追兵了?

唐少棠:“你的劍還在我這裏。”

阿九:“所以呢?”

唐少棠:“順手用它攔了幾個人。”

阿九:“……”

幾個,你確定不是幾十個無壽閣的高手?

唐少棠補充:“應該沒有其他人了,你還要繼續等等看嗎?”

阿九見唐少棠抱著劍,並沒有要還的意思。看來唐少棠不僅打算陪著等,還打算親自動手再將人打跑。

阿九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追殺我?”

唐少棠偏過頭,瞧了阿九一樣:“你說你叫阿九。追殺你的人,我知道他們是無壽閣的人。”

阿九救了他的命。

至於無壽閣的人,他總是要打的,不需要找特別的理由。

阿九:“……”

他拍了拍唐少棠的肩膀,一時說不出什麽感受,心道:希望你他日不要後悔。

唐少棠:“?”

阿九擺了擺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你把姓傅的丟哪兒了?”

……

兩人結伴往回走,不出半個時辰,便雙雙止步。

雲銷雨霽,隻見傅義博靠著樹幹癱坐著,腦袋微微下垂,毫無生氣。陣陣涼風吹翻他的衣領,露出一道暗紅的血痕。

一劍割喉,人早就咽了氣。

唐少棠微蹙著眉,臉上是不加掩飾的自責。

阿九揚手,張開五指在他麵前晃了晃,催促道:“別看了,人都涼透了,回去回去。”

人雖死的突然,但本就罪有應得,阿九覺得無甚值得惋惜。

殺人者被殺,不過早晚而已,誰都逃不過。

唐少棠眉頭依舊緊縮,問:“你還要回客棧?”

明知客棧已經被無壽閣盯上,為何還要回去?

阿九理直氣壯道:“我付了銀子。”

唐少棠:“……”

他覺得這個說法不太有說服力,所以他沒有移開視線,而是繼續垂眸看著阿九。

阿九:“……”

不知為何,阿九覺得唐少棠那一雙色澤偏淺的眸子望過來的時候,總給他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

幹幹淨淨,通透如琉璃,卻又似蒙著一層薄霧,將醒未醒。

他扭過頭,敷衍道:“好了好了,那你說大晚上的還能去哪兒?換個客棧就沒人偷襲了?”

唐少棠堅持:“你可以回家。”

阿九撓了撓臉頰:“啊?回哪個……”

哦,他想起來了。

他現在的身份“阿九”在土路邊還有一個家,就是救下唐少棠養傷的那個家。

隻是……有一個問題急需解決,但難不倒阮閣主。

阿九:“行,走吧。”

他用下巴示意唐少棠走在前頭。

唐少棠:“?”

阿九:“走呀。”

唐少棠突然開竅:“你不認得路?”

阿九睜眼說瞎話:“我當然認路。”

唐少棠:“?”

他將信將疑走了幾步,阿九也跟了幾步。

阿九:“幹嘛?”

唐少棠轉身,換了一個方向:“不是那,是這邊。”

阿九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在說:你耍我???

唐少棠輕輕牽動嘴角柔和地垂眸笑了一下,隨後便目不斜視地朝阿九家走去。

兩人在林中默不作聲走了一會兒,唐少棠突然放緩了腳步,偏頭問:“那是你家?”

你竟不認識回家的路嗎?

阿九以為唐少棠是在懷疑他,立刻板正臉故作鎮定地倒打一耙:“是啊。難不成還是你家?”

唐少棠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吃了癟,可惜嘴笨不知如何解釋,便索性閉上嘴不再多話。

……

阿九的小茅屋建在土路邊,月下孤零零地就此一座,四下無鄰。

家中也無甚值錢的物件,門並未落鎖。阿九推門口入,徑直走向臥榻,人往上頭一橫,丟下一句“你自便”,臉朝著牆合衣就睡。

唐少棠猝不及防被晾在門口,愣了一愣,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進門。

在他身後,寒風裹挾著潮濕的水氣闖入屋內,莽莽撞撞掃了一圈,臥榻上的阿九打了聲噴嚏。唐少棠這才跨過門檻,背手關上了木門。

四四方方的小茅屋除了床榻和一把椅子,並沒有其他可以歇腳的地方,他輕手輕腳地拉了椅子坐下。

屋裏靜悄悄的,誰也沒有再說話。

四下張望片刻,唐少棠點亮了桌上的一盞油燈,又找來了紙筆,在燈下提筆疾書。

他在畫地圖。

從豐源鎮到阿九家的地圖。

唐少棠覺得,人可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去往何方,但回家的路,總是要記得才好。

……

次日,阿九睜眼起身的時候,就見桌上擺著這麽一張圖文並茂的地圖。

作圖的人起的比公雞還早,人已在外頭練了兩個時辰的劍。

阿九嗤笑一聲,盯著地圖瞅了半晌,有些走神。

許久,他終於記起自己好歹也是堂堂無壽閣閣主,待到他收拾完霓裳樓順便清理了門戶,絕無可能再回這個破屋子住,也自然不需要什麽地圖。他直起身,在屋子裏瞧了一圈,想找個不起眼的角落把紙團了就丟,卻硬是沒找到合適的地兒。

阿九心說:算了,一張紙也不占地方,先收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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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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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周末啦(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