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半夜的,十文在院子裏挖土,手上偷拿來的地瓜還沒種上,卻挖出一具白骨森森的屍體,牽扯出一樁恩將仇報的慘案,怎麽想怎麽滲人。

在場的眾人分頭行動。唐少棠與楚告天去了前院緝凶,林儒安和江雲雀虔誠地拜了拜無名的屍首,叨念了幾句“前輩泉下有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千萬別找錯仇家”之類的話,便去找連青山道明情況。

人陸陸續續走散了,剩下阮欞久,十文,張世歌三人杵在院子裏,圍著一具白骨不聲不響。

對他們來說,死屍已經見慣不怪。

無論第一次碰上時曾是多麽狼狽驚慌,如今也隻剩下幾乎麻木的冷靜。

尤其是自小生在無壽閣的阮欞久與十文,他們幾乎是親眼見著身邊人,一個個最終變得醜陋猙獰畸形可怖,在哀嚎與掙紮中,帶著不甘於恐懼被推向絕望的終點。

那一幕幕活人化腐朽的瞬間,遠比深埋地下白骨駭人。

阮欞久望著無名的枯骨,若有所思。

“……”

許多事,許多人,十文記不清,也記不得了。

阮欞久也是一樣。

他不敢篤定自己記得一清二楚,毫無差錯。

但他是不是會依稀想得那些故人的麵容。

真正的阮家公子的臉,十文口中的月姥姥的臉。

他們曾經鮮活過的表情,他們最後在苦痛中扭曲的表情。

他還記得,真正的阮家公子是個十分愛幹淨的小少年,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下,都喜歡把自己收拾得清爽體麵。他不但自己講究,還喜歡教人講究,像個教書先生一樣,逮著機會就跟人講道理,掉書袋。硬是把一群聽不懂人話的小兔崽子,教出了個人樣。

月姥姥也不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她叫阿月,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沒上過學堂,不識字,但她特別喜歡說話,還從以前欺負過她的野孩子口裏學了不少汙言穢語,時常跟十文追追打打,非逼著人家喊她姥姥。她其實很愛漂亮,會一個人偷偷躲在角落學紮辮子。她還很會照顧人,會把吃的東西偷偷塞給外貌消瘦的十文。她還有個人盡皆知的秘密,想將來穿大紅大綠的花裙子,當個美美的新娘。

而十文……

這個因為先天不足,被爹娘用十文錢賣給了人牙子的孩子,洗衣做飯幹農活,樣樣都很擅長。他以前不傻,他記恩也記仇,固執地給自己起了“十文”這個名字,隻為永遠記住那個待他涼薄的家。

他們本可以過著平靜的生活,活得像個人。

但無壽閣的老閣主,將他們視作螻蟻玩物,讓他們變成了鬼。

有的成了真的鬼,離了悲慘的人世。

有的……活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樣。

阮欞久盯著半掩在泥土下的枯骨,自言自語道:“前輩也是受人所害,你說說看,人不比鬼可怖?”

……

唐少棠與楚告天踏入前院時,主持的屋門敞開,院子裏有血跡與打鬥的痕跡,人卻已經逃之之夭夭。看來是有人先一步動手,與這假冒的主持有過一番惡戰。

楚告天出了寺廟去周邊追查,唐少棠則踏進老和尚的屋子,撥動燈芯,借著微光在屋內翻查線索。

他隨手翻開一冊手抄的經書,密密麻麻的字躍入眼簾,他頓了頓,依稀覺得字跡似曾相識……

老舊的木門咿咿呀呀被人推得更開,阮欞久大搖大擺地入內,一進門就瞥見唐少棠燭光下的身影,原地欣賞了片刻,就整個人湊過來要一起看對方手中的冊子。這才看了一頁,張口就毫不留情地評價道:

“這字寫得挺醜啊。”

唐少棠轉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阮欞久。

他記得在豐源鎮,範驍曾問過他二人誰的字好看,依阮欞久當時的反應來猜,他的字約莫並不端正,極可能根本拿不出手。

阮欞久回看唐少棠,雖無憑證,仍立刻直覺出自己這是被人小看了,故而反問:“怎麽?我字不比他寫得好看?”

唐少棠:“……”

阮欞久的字……他是見過的。

霓裳樓,以冬草刻在覆著冰霜的石板上,自稱阿九的無壽閣閣主,頭一次寫下他真正的名字。

——阮欞久,這是我的名字。

——也是你要殺的無壽閣閣主的名字。

一筆一劃,字字誅心。

阮欞久:“如何?”

他隨手撕下一頁紙,蘸墨落筆,寫成後伸手將之攤在唐少棠麵前。

墨跡未幹,泛黃的宣紙上,跳出幾個圓滾滾的大字,瞧著竟有幾分憨態可掬的模樣。

唐少棠從回憶中抽身,看著眼前的字眸光微亮,問:“寫的……是我的名字?”

幾乎要貼上他鼻尖的宣紙上,“唐少棠”三個字躍然紙上。

阮欞久:“……”

沒多想……

“一時興起。”

一時興起,腦海裏就浮現出你的名字。

唐少棠細細咀嚼著對方的話,似乎嚐到了甜頭,回憶裏的陰霾煙消雲散。他將冊子攤開在阮欞久麵前,問:

“你可認得這字跡?”

“字跡?”

阮欞久又湊近瞧了瞧,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握筆的時間不長,見過的手抄本上的字跡來來回回又都是廚子同樣幾個人的手筆。讓他分辨別人的字,那是在為難他。

好在唐少棠並非有意為難,順著話解釋道:“看筆鋒與收尾,與那日洞中牆壁上的字,當出自一人之手。”

阮欞久一點就通:“是蓑衣翁要找的人?”

他什麽來頭,能接觸蓑衣翁視作生命的名冊?

而他將名冊隨隨便便刻在石壁上,讓人瞧見,又有什麽用意?

……

楚告天獨自在寺廟附近搜尋了一圈,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人的蹤跡。他心說主持是個跛腿的老人家,按理不應當逃得這麽利索,莫非人已經走了許久?亦或連跛腿隻是偽裝?

其實,北望派眾人入住廟院客房後,他們或多或少與這位寺廟的新主人閑談過幾句,對他也非毫無印象。他們有的聽他懷念過雲遊四方的老主持,有的聽他閑話家常感歎香火蕭條。

而身為北望派的代掌門,楚告天自知閱曆尚淺,責任重大,處事往往更為小心務實。所以其餘的師兄師妹與老僧隻是閑談,他則與老僧商議正事——租金。

無論對方表麵裝得多麽顧念舊情,收銀子時候卻是無比老實,絲毫不顧忌上一任主持的情麵。當時楚告天就已經隱隱約約覺出不對勁。隻不過北望派敗落後,他們習慣了來自周遭的奚落譏笑,隻當這又是一個勢利小人罷了。誰會料到,他竟還可能是殺人埋屍的凶手?

楚告天不願就此放棄,於是沿著曲折偏僻的鄉野小路又追出一裏地。寒風突然淩冽起來,他在風中頓足,驀地望向一處枯黃的稻草堆。

他聞到了血腥味。

他一步步走向田埂,挑劍撥開厚厚堆疊的稻草。

“!”

一位紫衣女子倒在血泊裏,早沒了呼吸。

覆在她臉上身上的稻草,像是誰給她留下的最後體麵。

……

寒江邊,客船頭。

碧青拂去沾上衣袂的枯草,恭敬道:“稟樓主,玉湘未能成事,業已身隕。她要殺的老僧躲進了趙府大院。裏頭護院眾多,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府邸,屬下不敢輕舉妄動,特來回稟。”

“嗯,老僧是如何模樣?”秋海棠示意鴦兒給碧青遞上紙筆,由她將所見描於紙上。

片刻後,秋海棠便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原來是他?”

碧青:“樓主認得此人?”

秋海棠:“自然,他是從前的蓑衣翁之首。”

碧青:“!”

秋海棠徐徐道:“師父曾帶我見過此人一麵,當時他還不是蓑衣翁之首,不過是個心思狹隘的齷齪鼠輩,武功不怎的,卑劣的手段卻是層次不窮,令人大開眼界。以他之能,若不是靠著手足兄弟的扶持,斷不會有後來的穩坐高位。他的兄長歸天後,蓑衣翁便大不如前,他會有如今的落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傳聞,這位曾經的蓑衣翁之首折磨人的手段狠毒非常。落在他手中的人,若是未死,必瘋癲發狂。

池峰嵐會成為今日的蓑衣翁之首,必在他手下挨過生不如死的苦楚……

“鴦兒,你帶人與碧青同去尋他。途中若有人礙事,除掉便是。等你們找見了人,不得聽他花言巧語。”

她盯著手中畫,輕描淡寫道:“替我,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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