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南宮峙禮、趙遷等來不及阻攔,趙淵已闊步走進了內室。
室中彌漫著濃重的血氣,丐兒呼吸平穩,被汗水洗過的臉蛋,細膩白皙,因失去了血色略帶著幾分黃,惹人心疼愛憐。她的鬢發濕了又幹,呈現出一種自然淩亂的美感。
趙淵看得某根神經驀地一顫,強壓下腦海中浮起的另一張默默無聞的麵孔,吸了口氣,抓起丐兒的手腕,手指上蘊了半分力試探。
內息弱而平穩綿長,那道真氣沒了!
趙淵目光複雜,定定看了南宮峙禮許久,嗓音低沉道:“嶸兒隻有自幼習武,方能控得住體內的真氣。就由你做他的啟蒙老師吧。”
南宮峙禮神色不變,推辭道:“草民武學不精,隻想治病醫人,恕難擔此大任。”
趙淵道:“朕相信你可以。把醫之道運用到武學中,於嶸兒來說,或許更有裨益。”
南宮峙禮還是推辭:“皇太孫之母身體虧空得厲害,草民此前照顧她生產,亦想善始善終,把她調養至康泰,也算順承天意。”
趙淵還想說什麽,趙遷接過話,求道:“父皇就同意吧。至於嶸兒,他還小,兒臣不才,可以略加指導,等嶸兒長大了,丐兒也該恢複了,再讓神醫指點嶸兒的武藝不遲。”
趙淵思索了一會兒:“也好。”轉過臉來,環視眾人,話卻是對柳采娉、柳淑妃道的:“還是先讓嶸兒在神珠殿養吧。”
柳淑妃、柳采娉齊齊看向了皇後,皇後麵無表情。
淑妃和太子妃臉現淡淡的失望,無可奈何應著。李皇後望了沉睡著的丐兒一眼,道:“嶸兒母親的顏色很差勁,得好好進補才是呢。”
趙遷忙道:“神醫已經寫好了食譜,一日三餐量身定做。”
“這兒可有廚子?”李皇後問。
“沒有。”趙遷眉眼含笑道:“平時就隻丐兒、神醫和我,丐兒會變著花樣做各種吃的,無須廚子。她養胎這些天,繡姑擔起了大廚的義務。”
趙遷說著,隨手指了指抱著嶸兒的繡姑。
李皇後的目光落在繡姑身上,定了好久才移開了,微笑道:“我說是哪位繡姑呢,原來是祉兒的乳娘!真是個極好的人兒,最讓人頭痛的孩子們竟都親近你,可不令人豔羨……”
這麽一句不輕不重的誇獎,繡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負荷,她抱著嶸兒施施然行禮道:“民女不過是有了生養的經驗,又因東方爺的緣故,與祉兒有幾分投緣罷了。至於皇太孫能與民女親近,大概是因為皇太孫稟賦特異,感恩念孝,民女幸與其母是患難的交情,所以才格外買民女的賬吧。”
繡姑說得是真心。然真心話並不一定受人待見。
其他幾人還無明顯表現,素蔻公主聽到“因東方爺的緣故,與祉兒有幾分投緣”這句話,臉頰狠狠抽搐了一下,心也如錐子般刺得幾乎窒息。
如今拉扯著祉兒,以孤兒寡母的辛酸可憐姿態綻現在世人的麵前。縱使她天生的驕傲好強,不肯表現出絲毫的悲苦,世人關於她和東方爺是強製姻緣的議論猜測,還是讓她日夜心痛,輾轉反側。
也許她心底最怕的,不是獨自麵對這一切的破碎淒涼,而是劇終曲散,才驀地發現或許二人之間根本無情誼。幼年時的形影不離,青年時的兄妹情懷,都以彼此不幹涉為基礎,一旦有了刻魂入骨的愛情,並且她危及了他的愛情,他們之間的那點情分,無論深淺都不名一提了。
東方大哥走了,她佯裝堅強麵對這個爛攤子,不過發現自己是個笑話。
濃重的悲哀,夾雜著恨意,讓她對命運不公平的仇懟更加嚴重。
她是金枝玉葉、天之驕女,為什麽連一個乞丐都不如?為什麽大家都來看她的笑話,連父皇、母後也不幫襯她了?難道有了嫡孫,外孫就變得不重要了嗎?她曾經,那樣希望遷哥哥如願以償得到乞丐女、讓乞丐女痛不欲生地離開東方大哥……她有了東方大哥的孩子,乞丐女有了遷哥哥的孩子,各有所屬,都遂願了,這不是她最渴盼看到的嗎?
為什麽還感覺這樣冷颼颼的淒苦和無助?
素蔻公主的心事,外人怎能領會其痛?也唯有自品苦澀了。
李皇後的話,倒吸引了皇上對繡姑的注意,他笑著道:“皇後你有沒有覺得,這位繡姑在眉眼神情間,和你年輕的時候頗有幾分相像嗎?”
“皇上可又說笑。”李皇後蹙眉道:“與臣妾年輕的時候頗有幾分相像——像臣妾年輕的時候,難道就不像現在了嗎?皇上是說臣妾現在與年輕時的模樣相比,變化太大麽?”
柳淑妃臉上堆笑道:“姐姐肌膚細嫩、保養得力,望之仍如二十來許,哪有多大的變化?”
“淑妃妹妹貧嘴兒,貫會寬慰人意,說假話不眨眼。”李皇後徐徐道。
柳淑妃隻笑靨如花。
趙淵歎道:“歲月不饒人,就算容顏無二,儀態風致上也變了。”
柳淑妃道:“姐姐這麽多年母儀天下、高貴凜然,自不同於以前的秀婉淡然、安恬模樣了。”
李皇後笑了笑,眼光無息地從淑妃臉上晃過去,嘴角抿著上揚的弧度不作聲。
皇上趙淵似乎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咳道:“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心境,表露在外麵自然成了不同的氣質。你姐姐是皇後,當然不能再與過去一樣了。”
李皇後依依笑道:“但臣妾待皇上的心,一如當初。”
趙淵拍了拍皇後的手背,眼裏的笑並未抵達眼底,有些心不在焉道:“都作皇祖母了,還在晚輩們的麵前這般做張做致的。”
屋裏人都笑了起來。李皇後更是臉上微飛著紅暈,美目睇了趙淵一眼。柳淑妃則有些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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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兒一直都未睡著,當聽到要把犢兒抱到含英殿撫養時,她差點不管不顧地一躍而起,但接下來她聽出分成了兩派,就樂得躺床上靜觀其變了。
她們的理由還真奇葩,讓她的心忽上忽下的,有好幾次恨不得插上話,把局勢向著自己有利的方向扭一扭。最後還是李皇後勝出了,再加南宮峙禮爆出重磅性的炸彈,把犢兒養在神珠殿已成了板上釘釘的事了。
隻是丐兒心中有些疑慮,她與皇後交手的次數並不多,每次在皇後麵前都覺得沒底,但她肯定皇後並不是很待見自己:先是離間了公主與駙馬的姻緣,後又插足她侄女與太子之間,這一切的發展,雖不是丐兒所能預料和控製的,但皇後絕不會因她在整個事情中處於被動的地位就放過她。
能鬥倒後宮一眾麗色而盛寵不衰的,定有非凡的手段和無可揣摩的心機。
丐兒可不認為皇後是為了體恤她、不忍他們母子生下來就分離。
不管怎樣,丐兒暫時總能長舒一口氣了。
至於以後,見招拆招、誤打誤撞就是。
有時,天意勝過人謀。她是穿越來的,於天意上肯定會占了先機。不然天意的安排還有什麽用?
她的念頭翻湧而過的時候,趙淵正抓著她的手腕試探她那股真氣是否還在。她有七分抵觸,這個人是她這具身子前主人的仇人,是她現在的老公公,這尷尬的聯係,讓她變得非常敏感。
所幸他隻是脈了一會兒,就放開了。她才得以繼續假寐。
趙淵走的時候,皇後吩咐那嬌滴滴的何乳娘留了下來,還問南宮峙禮是否需要別的什麽。南宮峙禮答說“暫不缺什麽。需要的時候,會請人稟了皇後娘娘。”
趙遷唯恐一拖延就憑空生出別的煩心事,上前送客陪笑道:“母後不必操心。萬事有兒臣呢。”
皇上走了幾步,喊了太子過去:“雖有神醫在……朕還是放心不下。嶸兒體內的真氣太衝,朕怕他幼體吃不消。朕回頭會請張帙蒔來神珠殿,讓他擔任嶸兒的武學啟蒙師。他也是仁兒幼時的武學啟蒙師,脾氣古怪,若與誰不得緣,無論送怎樣的重禮,他都不會教授。當年他與你雖說不投緣,但嶸兒的真氣出於仁兒,父皇認為隻有與仁兒的武學套路一致,嶸兒才能得心應手,避免走火入魔之憂,所以請出張帙蒔,是不得已的明智之舉。你作為神珠殿的主人,又是嶸兒的父親,一定要好生款待忍讓著張帙蒔,切記不可意氣用事。”
張帙蒔,三年前掌管武宗人府,因得罪的人太多,年歲又大了,所以上書致仕還鄉。皇上雖舍不得,也隻得準許了。
話說東方碧仁當年出生不久,偶然讓張帙蒔看到了,深得眼緣,張帙蒔幾乎求著宰相東方槊,收了東方碧仁為徒,穩紮穩打,不惜以生平的絕學相傳,讓東方爺成為文武全才、拔萃不凡之輩。皇戚貴族看到效果,紛紛相請張帙蒔,他都推辭不就。更甚的是,李皇後為了太子趙遷,傳皇上口諭去請他,那張帙蒔卻以“太子大了,歪根已成,正氣難扶”拒絕了。這毫不客氣的十二個字,不僅貶低惹惱了太子所有的老師,更抹了李皇後以及太子的情麵。
以至於多少年過去了,提起這個人的名字,趙遷仍是忍不住就氣憤難平。
聽了父皇的話,趙遷猶豫半天,黑著臉,最終還是點點頭,哼道:“他那般的臭硬脾氣,兒臣不與他計較就是了。但他一向眼高於頂,又挑三揀四的,不知嶸兒合他的眼緣麽。”
“那要試一試才知道。”趙淵道:“父皇回去,就準備親自前往京郊的桃源田莊拜訪他。”
桃源田莊,是張帙蒔頤養天年的莊園。
趙遷睜眼怒道:“一道聖旨召進宮不就行了嗎?還需勞駕父皇?”
“不,不……”趙淵哈哈哈擺手大笑道:“有才的人雖然恃才傲物,但也最是返璞歸真的小孩子性情。朕料想他會耍脾氣,在天下人麵前掙口氣兒。為了孫兒,父皇也與你一樣不計較罷了。周公為了招納賢才尚且吐脯,朕這樣親自登門一次,算得什麽。”
趙遷不吱聲了。
他對那張帙蒔,還是相當認可的。
趙遷與東方碧仁打小一起玩,雖有矛盾,但毫不影響兄弟之間的情誼。盡管心裏不大痛快,趙遷也不得不承認,東方碧仁的武學造詣,厚積薄發,遠遠在己之上。
嶸兒承去了東方碧仁的真氣,再師出同一人,將來舞刀耍劍、施展拳腳之間,恍然都是東方弟的風姿,這叫趙遷心裏更是無法痛快。
但他不敢想象,嶸兒萬一因為擇師不佳的緣故,造成了武藝停滯甚至走火入魔的後果,他作為父親就難辭其咎了。
那時如何麵對丐兒?
既然東方弟退出成全了他們,他無論如何也得表現得磊落大度些不是嗎。
事關下一代,這一代的恩怨都該放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