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千輪回沉前憶

神佛界諸多術法之中,有一稀奇咒術,名連生咒。此咒鮮有人知,更少有用者。將往生咒施於他人身上,其任何傷痛均有半數轉至自身,然施咒者可憑意誌在須臾之間瞬移至被施術者附近。

連生咒故名咒,而非術。由上述可見,此咒對施咒之人的反噬極大,億萬年來也無幾人用過。

穀雨看見潭邊那人緊捂著心口,萬分痛苦焦急的模樣。月光漸明,那人輕輕一躍,無聲落到圓石上,卻自唇角溢出一道血痕來。此時穀雨就在他麵前不過一丈處,看清了麵容之後不免惘然。他覺得這人很熟悉,可是他是誰?

旁邊的女子見著,亦停了哭啼,愣愣看著他。這女子又是誰?地上躺著的那個少年呢?

糟糕。穀雨開始意識到並非自己不識,而是記憶開始渙散。然而眼前景象不可控製地模糊起來,他卻絲毫動彈不得。隻因此時他不過是一縷靈識,沒了可操控的身軀。

那人隨手擦去嘴角血跡,目光四處遊移,似是在尋找什麽,最終定在穀雨眼裏。兩廂對視中,穀雨察覺出他眼神從欣喜到堅定再到擔憂的變換。旋即那人伸出手,穀雨飄浮著的靈識緩緩降至他掌心。不知為何,穀雨頓時感到安心,便靜靜闔了眼。

君澤謹慎地收起手中的元神,生怕一個不留意,即是無力回天了。羅曦將將曆了天劫,身子虛弱不已,隻得扯了扯他衣角,怯然問道:“穀雨他……帝君能救他嗎?”

君澤轉頭看去,眉目間難得生出一絲怒意。救他?是誰害得他到如此境地?然他並未發怒,此間因果繁雜,穀雨的死不過是半個巧合,怪不得任何人。這當真不是司命記在簿上的劫數?君澤自嘲地笑了笑,自顧道:“他不會有事。”俯身將手心貼在他額上,不多會穀雨的身體便化作青煙散去。

“這……?!”羅曦聽得方才君澤言說他不會有事,怎麽卻毀了他的軀體呢?!君澤感到胸口襲來隱隱痛感,隻得勉強解釋道:“凡體肉身經受不住天雷,早已無用了。我帶他回去療傷,你……也早些去見過天帝吧。”

穀雨的魂魄雖已在他手中,然而情況不甚妙,現下也不可多做耽擱。正當時,空中劃過兩道白光,流星一般,落到了君澤麵前。定眼一看原來是兩名小仙娥,齊齊向這廂施了禮。見著君澤卻是一臉的意外:“帝君?”二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道:“天帝說言昭君劫數已過,命我們來此迎接,不知帝君可知言昭君去了何處?”

君澤心道天帝動作倒是快,隻是現狀不容他隨她們去,便道:“我帶言昭回去,若是天帝問起,就說,說讓他去問司命罷。”語氣不甚溫和,教兩位小仙娥嚇了一嚇。“對了,勞煩將這位姑娘帶回見過天帝,以後便是仙友了。”君澤向羅曦看了看,捏了仙訣便回了天庭,留三人六目麵麵相覷。

君澤不諳救人治病之道,隻好帶著元神去尋了老醫。老醫對著那團元神瞧了又瞧,不時捋一捋雪白的山羊胡,最後惶惶向君澤言道:“帝君,萬物生靈皆有七魄,此元神雖七魄受損,尚可以靈物修複,然則其中靈慧一魄缺損嚴重,怕是……”

“怕是什麽?”君澤心口緊了緊,蔓延開一股焦灼。

“靈慧掌管記憶意識,修複尚需渡他千年修為,即便是修複完好,記憶也有可能缺失。”

君澤默了半晌,話中意思再明晰不過,他踟躕了會,點了點頭,道:“隻要他無恙。”老醫憂慮地看了君澤一眼,閱遍人仙界種種病症的他怎會看不出他對言昭君施了那連生咒,一半的天雷都劈到了他身上去。老醫腦中不合時宜地蹦出凡世一句俗話,怎麽說的來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想罷立刻抖了一抖,這情境好像不太對。

卻也可憐了這言昭君,本在天庭神仙做得好好的,被迫下凡曆劫,以凡體肉身扛了天雷轟頂之難,若是常人,魂魄早散得連灰燼都不剩了。

而後順其自然的,君澤用三千年修為換來了原原本本的言昭。

老醫道距蘇醒還需要一段時日調養,言昭還需躺上數日。幾百年不見的熟悉麵容,如今卻如同幻影一般,仿佛一觸即碎。

君澤一麵守著他,自己也因修為折損需要修養。這幾日便鮮少出門,偶爾葉辰與司靈會來探一探,同他講近來發生的事情。譬如君澤交待葉辰的他都辦妥了,將那狐妖明歌帶歸了天庭;她卻跪請天帝與其弟同罪;譬如新來的仙友羅曦竟是那靈狐族遺孤;譬如司靈說那羅曦長得不討喜。

“為甚不討你喜了?我倒覺得頗為靈巧可愛。”葉辰嗤鼻道。

“你懂什麽,這是同為女子的直覺!”司靈反唇相譏。

“的確。”一直默默做著聽眾的君澤忽然應和道。葉司二人互視了一眼,心中齊道怪哉。

說巧不巧,幾人正聊著,門外不知幾時多了道影子。君澤將手中茶杯轉了一轉,頭也不抬道:“進來吧。”

來人正是那不知是討喜還是不討喜的靈狐羅曦,站在院門外,一臉愧疚神色。不想她進來後直接在君澤麵前撲通一聲跪下,言道帝君替她報仇,自己卻冥頑不化,害得帝君要犧牲自己來救穀雨,穀雨也將失憶雲雲,語氣懇摯涕零。君澤自問細情並未說給外人聽,便看了看葉辰與司靈,二人十分默契地開始仰頭談論天氣甚好。

君澤啜了口茶,方道:“誠然,我不怪你,此事過本不在你,隻是,不會有第二次。”語氣淡然如常,卻教羅曦心頭一顫。恍恍然離開時才意識到,此後的日子裏,大約都不會有那個名為穀雨的雋秀少年了。

葉辰偷偷瞥了一眼君澤,兀的感到一股寒意,立刻低頭繼續喝茶。

言昭醒來時感到很迷惑。

他睜開眼後盯著床蓋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靈台才逐漸清明。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他都不記得睡前發生過什麽。挪動著坐起身,環顧周遭才意識到這不是他的寢居,但屋內的擺設,甚至幾案上筆硯的擺放都同自己的如出一轍。

言昭頓時感到更加迷惑了。

且不考慮這是何處,既然醒轉了,自然是要出去看看。推門一看,醒得倒是時候,院裏疏疏幾株新枝,將將露出幾抹碧色,枝頭幾隻雀鳥嘰嘰鳴著,正是早晨。院中央石桌邊坐著一個人,聽到開門聲顫了顫,回過頭。

言昭認出那人也是一愣:“青華帝君?”

君澤又是一怔,眸中光華從欣喜到驚愕再迷離變換了好一會兒,最後黯淡下來。

他終究還是,盡數忘了。

言昭看不太懂君澤的表情,不過一定不是什麽好情緒,忽然感到一股未名的愧疚。他隻好慎慎然靠近了小聲問道:“帝君,這是何處?我怎麽會在這裏?”

“我的寢宮。”君澤言簡意賅,腦中卻在想他的記憶存留到了哪一刻。

“呃……”言昭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而尷尬,目光四處亂掃,一時間也不知該應什麽話。

君澤見他這幅模樣,不禁失笑,即便是記憶殘缺,也仍是原原本本的言昭。他抑製住調侃他的衝動,順口問道:“你想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言昭回神過來,心道那是當然,他總得搞清楚自己為什麽睡了這麽久,還是睡在別人家裏。於是點了點頭。

“你奉天帝命,轉生曆劫,不巧被天雷砸中,失了記憶。”言昭又點了點頭,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卻遲遲沒了聲音。“就這樣……?”“就這樣。”君澤誠實地看著他。

怎麽就這麽點,難道不該是經曆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大磨難?不過失憶倒似是真的,他先前躺著的時候,確是無論如何想不起昏迷之前發生過什麽。“那我怎麽在這裏?”言昭自問與青華帝君並無甚交集——雖然他曾單方麵對他產生過一些欽羨和好奇之類的情緒。

君澤看了他好一會兒,看得他有些心虛了,才悠悠道:“你是我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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