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劫散去浮生盡

琉風不失為一個出色的頭領、策略家。他並未因為林中神秘人的阻撓而亂了陣腳,反而在極短的時間裏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人。回到王府,他遣散了眾人,直驅明歌的房間。

然房中並無任何異常。沒有妖氣,明歌背對著他朝裏臥著,應當是睡著了。四肢上拴著的鐵鏈如同粗壯的黑蛇蜿蜒盤旋,貼在寢榻上。

是我錯怪了嗎……琉風退了出去,輕輕關上門。

明歌歎了口氣,緩緩睜眼。腕上黑鏈白光一閃,變作了金色的細繩。她翻了個身,想,君澤給她三天真是太貼心了,她的確需要時間。這三日裏,安靜得超乎尋常,似乎從一開始,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變故往往令人措手不及。

當日君澤提了劍便走了,也未說幾時回來,穀雨隻能一麵照顧羅曦,一麵自己找樂子。

他是個閑不住的主兒,不想那小狐狸羅曦也一樣。不過半日,兩人便熟稔了。經君澤之手,羅曦的傷勢已無大礙,於是下地陪他下下棋,比試比試劍法。穀雨雖為凡身,切磋起來卻絲毫不處劣勢。劍風勁而張弛有度,收放自如,難以想象持劍的人是個僅十五六歲的少年。羅曦在妖族裏雖也算差不多的年紀,跟凡人自然無法比。驚歎之餘問道:“好厲害的劍法。你師父教的?”

穀雨笑了一聲,回道:“不然?”

羅曦琢磨了一下,輕聲問道:“你師父究竟是什麽人啊?”

穀雨正迎麵接上她的劍,手不禁一頓,險些漏了空子。回招時眼中帶了一絲不明的局促:“這個嘛,你自己問他咯。”

羅曦自知無趣,摸了摸鼻梁,不再多問。

而後兩日,雖皆是如此度過的,似乎總歸有什麽不一樣了。譬如穀雨感到莫名的焦躁,譬如羅曦時常盯著日頭的軌跡發愣。

君澤離開的第三日,羅曦冷不丁問穀雨:“小雨,你說我應不應該報仇?”

“說過多少遍不要叫我小雨……滅族之仇,自然要報的,否則讓那真凶逍遙了去,泉下的族人豈不都要含冤。”

“我也這麽想的。若是現在放任不管了,往後不知要去哪裏尋仇呢。”說著深吸了口氣,拉起穀雨就往外跑,“跟我來!”

“去哪裏?”穀雨一個踉蹌跟上,直覺腳下生風,周遭的景象因急速後退而變得模糊。這感覺竟然有些熟悉,他隱隱知道下一刻足底就要離地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才終於重新踏上實地。羅曦笑看著他:“飛起來的感覺怎麽樣?你好像一點也不怕呢。”他的確沒有感到恐懼,反倒有一種微妙的懷念感。

“哼,和輕功也差不離。”嘴上如是說,心裏卻是兀自興奮著。環顧了四周,雖是陌生的景象,看得出仍在山中。“這是哪兒?”

“這裏是你們居處的南邊,隔了座山,我的家。”羅曦靜靜看著麵前空曠的草地,麵目平靜,卻看得出淺淺的落寞。穀雨不接話,跟著她往前走,直到一處廢墟。

那是類似一座小鎮的地方,卻比鎮子要小很多,更像是一個極大的宅子。一半的房屋建在洞窟裏,庭院市集在外頭。不過現在已是一片狼藉,死寂的氛圍昭告著這裏空無一人。

羅曦走上前去,捧起一片木屑,聲音顫的厲害:“道什麽泉下,我的父親,哥哥,族人,連魂魄都沒能留下……”

穀雨恍然。她的仇恨不同於凡人,凡人即便互相殺戮,魂魄卻是能夠轉生輪回的,但羅曦族人的魂魄已經連同修為,成了他人的餌食。也就是,他們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一絲痕跡都尋不到。

可憐尚幼的羅曦,一人獨存,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穀雨並未想到這一層麵,隻是愧疚之餘心裏也是同仇敵愾,不僅為羅曦的遭遇,也是他疾惡如仇的本性使然。不禁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皮肉裏,也無法平息內心的憤恨。

“我能幫到你什麽?”他問。

羅曦回身看著他,眼中已然泛過了水光。“你在我身邊,就是幫我。今天,是最後的機會,你能陪著我嗎?”見穀雨不解,她補了句,“很多時候,一個人勇氣總是不夠的。”

穀雨自然是點了頭,問道:“最後的機會是什麽意思?”

羅曦起身,拍了拍手,道:“此事得從那天在竹林裏看見你說起。”

那日穀雨在竹林練劍時見到的小白狐,果然便是羅曦。那場變故之後,她一心複仇,卻苦於修為太淺,找不到門路。隻好鋌而走險,去曆天劫,若能成功升了仙,便有能力報仇了。再不濟,天庭總歸也是有條律王法的,她也有處訴冤。

天雷分三道,一次比一次狠烈且持久。曆天劫需要的不僅是超凡的修為,還有堅韌正直的內心。那日羅曦便是剛受過第一道天雷,路經竹林,慌亂恍惚之中險些被碎竹打中。第二道天雷後受了重傷倒在路邊,又恰巧被路過的穀雨撿了去。

“而最後一道,就在今夜子時。”羅曦定定看向他,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這一回,我很可能被天雷打散,就此灰飛煙滅。”

穀雨暗驚,一把鉗住她的手腕,道:“這麽危險,那你豈不是送死?!”

“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再讓我等上五百年,一千年,我做不到。我隻能放手一搏,親眼看見仇人正法,我才能安心!”

穀雨喉嚨一澀,竟找不出反駁的話來。若是他自己的話,或許會做出更為極端的事。二人就此對峙了半晌,穀雨終是鬆了手,道:“好,今夜子時,我陪你去。”

是夜,歸雲穀裏幽靜無比,隻有時而刮過的涼風,此刻聽來反覺冷意刺骨。

天雷之地,是歸雲穀附近一處溪潭中。此潭位居山穀正中,上懸有一道幾尺寬小瀑布,水流日夜不息,是整座山靈氣最盛的地方。

亥時已過大半,天象平和,看不出半點異動。

潭水清淺,月輝投下閃著點點銀光。羅曦踏入潭中,往瀑布下那塊圓石走去。穀雨也隨之伸出腳,卻在觸到潭水的一瞬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反射性地縮了回來。那是一股如雪山深處的極寒,絕不是這裏的水應有的溫度。

他有種預感,這潭水在拒絕他,不希望他走進去,若是執意進去了,會有極大的危險。

羅曦已在圓石上打了坐,身後瀑布濺起的水花打在背上,浸濕了衣衫。穀雨想了想也盤膝坐下,靜待著天雷到來。

子時將至。天幕驟然黑下,那輪皎潔明月不知何時消失了。穀雨抬頭看去,整個天空似是一塊黑幕,被撕扯出幾道裂痕,隱約有光從裂縫中溢出。而那幾道裂縫,正聚在羅曦上方盤旋。

穀雨心道不妙,果不其然,不多時便聞得轟隆一聲巨響,一道耀眼的白光劈開天幕砸下,直朝水潭而來。羅曦瞬間被天雷籠罩,震顫了片刻後周身發出滋滋的聲音。穀雨在水潭外,幾乎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辨識出輪廓。被雷電生生劈中,得是何種的煎熬?他無法想象,心底卻已生出懼意。

天雷愈聚愈烈,白光裏的羅曦倏然吐出一大口鮮血,滴落在裙裾上,鮮紅得刺眼。穀雨咬唇看著,隻能默默運氣強定心緒。

如羅曦所言,這一道雷比以往的都要持久。每一刻都如百年般難熬,卻始終不見天雷散去。羅曦體力漸漸不支,癱在了圓石上。穀雨聽到裏麵傳來痛苦的□□聲,心思早已紊亂,隻可惜自己一介凡人,救不了她。師父,若是師父在就好了……

又過半晌,連□□聲都消失了。聚神看去,白光卻絲毫不曾減弱。穀雨心道糟糕,也不顧潭水刺骨,施了輕功過去,欲將她拉出來,否則這樣下去當真要被天雷劈成灰燼了。穀雨本想隻要迅速一些,天雷之痛他也是能夠扛過去的。然事不如人意,他將手伸入白光的瞬間,天雷驟然放大,將他整個人包裹了進去。

他還未來得及出聲,未來得及思考自己是否就此喪命,就隻見自己的身體已然在身下,自己卻在緩緩向上浮去。

他看見天雷散去,羅曦醒轉過來;他看見她伏在倒在水潭中自己的身軀上失聲痛哭,明月再度高懸夜空;他看見……

看見水潭邊,站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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