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歸雲穀裏逍遙影
【楔子】
春歸暮裏芬菲期,霧裏綿綿遲遲雨。
正值一年晚春,一早便是沒有停歇的蒙蒙細雨。小鎮偏隅有間破舊的茅屋,屋頂塌了一半。屋內靜立著一個青年,撐著素白的油紙傘,注視著縮在牆角避雨的小童,良久。小童身上貼著一件破舊的單衣,卻絲毫不因冷意而瑟縮,也不懼眼前的陌生人,抬頭定定回視了過去。
青年露出了一個類似滿意的微笑,喃喃道:“找到你了。”說著抬眼看了一眼迷蒙雨霧,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小童裹了個嚴實,對他道:“恩,今日恰逢穀雨,你便叫穀雨吧。”言罷伸手到他麵前。小童看了看眼前寬大的手掌,又抬頭看了看青年的臉,忽然笑開來,開心地將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青年牽著小童走出了小鎮。無人留意到。似乎無論過去抑或將來,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孩子存在過。
一、歸雲穀裏逍遙影
歸雲穀內,草木萋萋,幽然得不似凡間。
少年一身素潔白衣,卻不甚端重地坐在樹枝上,一條腿垂著晃來晃去。樹下是一方幾案,四寶俱全,青年正執筆作畫,神情極為認真。那少年便是穀雨,青年則是他的師父君澤。
“師父,明天我們出穀吧。”穀雨低頭看著君澤,一臉無辜的乞求。
“……三日前才出過。”君澤手中的筆未停,慢悠悠地回道。
“師父,你不覺著這初春晴好的日子,隻你我二人悶在穀裏,很無聊嗎?”
“不是還有葉辰。”
“葉師叔頂多一月來個兩回,再說……他找的是你,我豈不是更無聊了?”
君澤噎了一下,放下筆揉了揉額頭:“好吧,拗不過你。”穀雨聞言,隻勾唇一笑,欣喜溢於眉眼。“果然師父最好了。”言罷迅速跳下樹來,撈起佩劍,“我去練劍了,昨日教的第八式還不夠熟稔。”瞬時沒有了蹤影。
君澤緩緩收起未作完的畫,忽然感到一陣無奈。自己是做了哪門子的孽,攤上這麽一個不安分的主。他回想了一番,起因當是天帝。當初天帝是如何說的來著?對了,道是這孩子生具慧根,隻是心智稚嫩,且下凡去曆經七世輪回,瞧一瞧世間冷暖,方能參知六度,歸時便可封作上神了。
君澤迷惑:“既是六度,為何輪回七世?”
天帝道:“前六世為參六度,最後一世麽,”嗬嗬一笑,“隨性而活罷,體驗一番為人的樂趣也無甚不好。”
雖然君澤至今不解天帝的用意,更不懂那聲嗬嗬。
作為師父,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弟子能進階上神,輪回也是他自個兒的事,君澤大可悠閑地在天庭等個幾百年。怪就怪他放不下心,偏偏每一世都跟在後頭默默看著。前六世的命數是定了的,他不能隨意出現,若是改了命盤,是要壞大事的。直到第七世,想著他總歸可以逍遙恣意地度過一生了,哪知……哪知見到的,是一個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乞兒。君澤鬱極。
所以君澤決定自己撫養他長大。
繼而堂堂東極青華帝君君澤,成了一個保姆。
後來君澤好友玉衡星君葉辰尋到了歸雲穀,見到君澤又是授文又是教武另加帶孩子的光景,一臉便秘的表情,問:“你……失蹤百年,就是……給他當爹去了?”
君澤落下手中白子,歎了一氣:“你當我願意?還不都是天帝……罷了,不提。這一世完結,便可清淨了。”
葉辰眯了眯眼,意味深長道:“我看,他即便是歸了天庭,做了上仙,你也不見得清靜。你這叫——”
自作孽,不可活。
於是葉辰輸完棋被趕了出去。
君澤算了算時辰,是時候把屋裏那位請回去了。及至門口,便聽得裏頭一聲低呼。“我知道了!”說話人回頭見是君澤,興致勃勃地說道:“今次我雖是輸了,但我剛剛研究了這棋局,已找到扭轉之法,擇日你我再對一弈,定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君澤暗呿,心道我又不是傻子,下一回怎會再用一樣的局。眼眸一轉,隨口問道:“天庭近來可有發生什麽?”
葉辰想了想:“沒什麽大事,不過,眼下是百年一度的凡間妖靈渡劫升仙的時段,可能要多幾位仙友了。”君澤哦了一聲,以示自己沒興趣,你可以走了。葉辰聳了聳肩,自覺地一拂袖,便不見了。
穀雨孤身提著劍往屋後竹林去了。此處青竹環繞,寂靜幽然,是練武的好地方。寶劍緩緩出鞘,橫於胸前,屏氣凝神,腦中構形四周局勢;倏然縱身一躍,足點一株竹尖,疾速旋轉一周,手中寶劍帶著凜凜劍氣朝外擴去。隻見得周遭一圈竹子皆攔中而斷,碎竹劈裏啪啦落了一地。
一招長風碧落,出招迅如風,力道直破竹。
“嗷——”竹子落地聲裏驀地混了一聲尖利的獸鳴,像是受傷的犬的號叫。穀雨一驚,立刻轉頭看去。草叢裏一團白絨絨的東西,原來是隻小狐狸,像是被斷竹砸到了。小白狐抬頭看了穀雨一眼,受到了驚嚇一般,一瞬閃進了林子裏。穀雨追上前,什麽都沒尋到,也沒見到血跡,那小狐狸應該沒有受傷。想到這裏安心了些,繼續練劍。一時興酣,便忘了這事。
次日,繁華都城裏多了一長一少兩名男子。說是一長一少,看上去不過幾歲的差別。即便街巷裏人來人往,摩肩接踵,行人也不自覺地駐足看一眼這二人,隻因其氣場較之周遭甚是不凡。當事人卻不以為意,一路談笑,徑直往近處一家茶館去了。
二人要了二樓臨窗的位置,小杯慢酌,一邊看著窗外熙攘人群。明明是嘈雜又無趣的景象,穀雨卻看得孜孜不倦,胸中莫名流動著一股暖意。
“我很喜歡這裏。”穀雨沒有轉頭,君澤卻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
“恩,洛陽是個好地方。”君澤答得平靜,心中卻泛起漣漪。上一世的他便是這都城的主人,果然即便記憶消去了,情思仍是在的麽。不知重返天庭時,這幾百年人世輪回的記憶可尚在?
兩人各懷心思,正神遊著,樓下忽然傳來爭執吵鬧聲,才將他們的神思拉了回來。隻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小姑娘調戲,為首的是一華服公子,正是洛陽城李員外家長子,仗著家勢已在四處犯下不少欺良之事。小姑娘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一個中年男子被那群人擋在外頭,看著眼前光景急得要哭出來。
見慣不驚的橋段了。君澤還未想好今次要使哪種花樣,他身旁的這一隻可是坐不住了,手中酒杯已經擲了過去,正中為首公子的腰際。那人“哎呦”一聲,扶著腰轉過來,露出一張賊眉鼠眼的臉,怒罵道:“哪個狗崽子?敢砸小爺我!”他對著一樓的客人狂吠,卻想不到杯子是從二樓擲下的。穀雨看了君澤一眼,君澤回看過去,見他狡黠地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哎呦!”李少爺捂著腦袋,發出一聲更響的驚叫,感覺筷子是上方擲來的,這才抬頭看向樓上。那處隻坐了君穀二人,悠然自得地看著他的腦袋。李少爺一齜牙,喊來圍著小姑娘的家丁:“你們幾個,快去給我教訓教訓樓上那兩個混賬狗崽子!”
君澤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一聲。未等那群人上來,穀雨已經飛身跳了下去,一一踩過那幾個家丁的頭頂,最後一柄劍鞘直直朝李家少爺的膝彎處掄去。李少爺兩腿一軟,正朝那小姑娘和中年人的方向跪了下去。穀雨抵著他的脖頸處道:“嗯?你方才說什麽教訓,我沒聽清,再說一遍。”李少爺嚇出一身冷汗,哪裏敢再發狠,一臉諂笑道:“哪……哪裏,我是說不知少俠有什麽教訓的。”穀雨聞言忍不住笑出了聲,清咳了兩聲,重作正經:“可你調戲良家婦女,我可是全看見了。不如這樣,你給他父女二人賠禮道歉,再當著這眾人的麵發個誓,如若以後再幹此等事,就斷子絕孫,如何?”“這……”李公子糾結得麵部都扭曲了,可當下若是不照做,怕是得吃不了兜著走。感覺到脖子上冰涼的劍鞘抵得更緊了些,忙不迭道:“好,好,我發誓再也不敢了!”
這一來可真叫大快人心,茶館內眾客人都不禁為之叫好。穀雨收回劍,麵露得意之色,轉而安撫那對父女去了。
彼處君澤緩緩收回視線,抬頭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玄衣男子。他知道,此人之前就在對麵一直盯著這裏了,本以為是衝著穀雨來,卻是猜測錯了。自到人間來,他素來低調,從不張揚,照理不可能有人找上他。眼前的人長相他也毫無印象,說來,長得還有些怪異,明明是正常人的麵龐,五官位置卻略為詭異,倒有幾分像獸類。
他不動聲色,淡淡問道:“這位兄台有何見教?”
對麵那人挑了挑眉,揚唇一笑:“無甚。隻是,見公子溫文儒雅,氣質超凡,不禁仰慕,特來一求相識。”
君澤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暗自冷笑,眯起了眼,回道:“足下說笑了。若要說氣質超凡,應當是樓下教訓紈絝的那位,在下不過一普通茶客。”
男子嗬嗬一笑,道:“那位雖然本事不小,但張揚跋扈,這麽嫩,隻是個毛尚沒長齊的孩童罷了。”
君澤眼角抽了抽,心想人家長毛的時候你連娘胎都沒進呢。
此人意圖太過明顯,君澤正考慮要不要直接離開,竟見對方已經將手伸了過來,朝他放在桌上的手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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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六度:佛教教義,即施度、戒度、忍度、精進度、禪度、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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