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沒想到,不用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今年的夏深時,我就先行出宮了。
為的,是奔喪,且,是我一個人。
前日,宮外傳來消息,說我病了一個月有餘的外祖母,已駕鶴仙遊去了,那時我的外祖父也忙於朝堂多日未歸家,聽到消息時,如我一樣悲痛,心悸。
之後,他從朝堂中往家中趕,我從宮中往尚府趕。
江知栩未等我請求,就下令命我出宮奔喪,還派陸乘淵、玲瓏隨我同去。我哽咽著說不出話,豆大的淚珠往下掉,隻命月昌和其他宮人們好生照看皇上,監督他吃飯休息,便換上素淨的喪服,帶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前往外祖母府上的路。
那是我自五歲入宮以來,第一次出宮,我卻再無心看風景、看集市、看街巷。
一路上,我都沉浸在不可置信與追憶中,雖然,我能追憶的不多,我對外祖母知之甚少,唯一記憶中的一次相見,還是爹爹與祖父被斬後,她入宮的安撫、開導,及擁我入懷的溫暖。
和我依舊記得她英氣和藹的麵龐,想著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心裏的悲痛無以言表。
陸乘淵和玲瓏沉默地跟在我身後,他們時不時交換一個眼神,似乎在尋思安慰我的話語,卻又覺得此刻的沉默更為恰當。我心感激他們的體貼,卻也無暇多說,隻想快些到達外祖母府上,見外祖母最後一麵。
以至於期間有路過小時候的府邸都未可知,那曾經覺得高大無比的大門上,依舊貼著封條,隻是積年所累,稀稀爛爛都已看不真切,曾經氣派的朱門,如今長久未有人煙,已破敗得不行,在喧囂的街市中,顯得格格不入。
我是有看到的,也有一絲隱隱的熟悉,隻是忘了……
我外祖父的太傅府其實距離原來的沈家,不算太遠,都在雲華城內,隻是我隻顧著傷心了,一直到很久之後,才驚覺。
但物是人非,知道也無甚意義了。
太陽漸漸西下,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外祖父已經在門外等候,他依舊矮矮的,胖胖的,白發又添了許多,幾近全白。
胡子已經幾日未剃了,合著濃重的黑眼圈,顯得整個人都有些潦草,若不說他是當朝太傅,倒像個街市算命的孤寡老頭。
他見到我們,眼圈一紅,卻強自忍住淚水,行禮寒暄,領我們進入府中。
尚家的大門,沒有我記憶中沈家的大門那樣氣派,很是素雅而不張揚,大門上已掛起黑白挽聯,有白汪汪穿孝的幾個仆從於兩邊侍立,似是在府中呆了很久的老人了,與我行禮,麵有淚痕。
府裏已經布置成了白色的喪事場麵,四周寂靜無聲,空氣中彌漫著悲傷的氛圍。
對於外祖父的府邸,我已是全然沒有記憶了,我曾聽嬤嬤講過,三歲時我最喜歡來這裏。外祖父外祖母與祖父爹爹是截然不同的人,沈府從前張揚奢華,尚府卻一直是清貧寂寥的。且外祖父又無妾室,也無其他子女,家中人丁單純,一直過得怡然自得,沒有什麽其他府邸中不知凡幾的醃臢事兒,倒一點都不像個高門府宅。
嬤嬤說,尚府的門前時常掃得幹幹淨淨的,府中帶著書卷香,兩旁的梅花樹下,經常有幾隻小鳥在快樂地跳躍,我三歲那年最喜去外祖父家中玩,也因爹爹還未娶晚娘,便容著我多去一些。
還說我每次去都特別喜歡逗那幾隻小鳥,時常張牙舞爪地把小鳥嚇飛,然後哭著找外祖母抱抱……
外祖母便抱著我疼惜得不行,大約是思念娘親的緣故,有時候會恍惚著對我叫“夏兒”,我便撅著小嘴道:”外祖母,我是早兒,早兒呀……”
外祖母就爽朗著笑,點一下我額頭道:“是是是,我的早兒。”
嬤嬤說我小時候說話特伶俐,大約兩歲就吐字清晰了。
現在想來,外祖母那時的笑,是不是為極力掩自己失了獨女的痛楚呢?
娘親若不是為了生我,或許就不會走了吧……
可這世間,哪有或許呢?
如今進了院,確有小時候的知覺,我看到嬤嬤口中的梅花樹還在,因是夏天,所以梅花已經凋謝,但樹下依舊有幾隻小鳥在嬉戲。院子裏的一切都與嬤嬤所訴無二致,似乎是十多年未變的,隻是多了幾分蕭索和沉寂。
梅花樹下,還放著一把石凳,隻是上麵積了一層灰塵,大概許久未有人坐過了。
因是奔喪,並非省親,我又來得低調。
除了外祖父,並未有其他人相迎,不過尚府好像也沒有什麽他人了。
外祖母外祖父相伴幾十年,隻生得我娘親一女,娘親又為生我而去,尚家竟再未添子嗣,不是不想,聽嬤嬤講,是外祖母已不能再生。
但外祖父,執意不肯再娶什麽妾室,連過繼也不肯要。甚至不在乎尚家的未來,不在乎血脈的延續會不會就此中斷而背上祖輩罵名。
外人也有於背後嘲笑太傅,但外祖父始終擺著一張圓滑世故的笑臉,俱一不理。
這真是與他老狐狸般的形象一點都不相符,我那時確也想不通。
直到長大後,才覺出一些暖意來,世間女子所求,大約都是如此吧,隻是外祖父這般人,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跟隨著外祖父來到靈堂時,堂間燭燈已亮,夏風輕柔,外祖母的棺木就那樣靜靜地擺在其中,四周很靜很靜。
外祖父本不想讓我來這裏的,恐靈堂幽深,我又貴為皇後,不吉利的。
可我已顧不得許多,還是想見外祖母一麵,我們相處的日子太短太短了,如今陰陽兩隔,哪怕說說話也好。
外祖父說,其實自我娘親走後,外祖母就一直是壓抑的,隻是不漏於色,後來我入了宮,她的隱忍就更盛了,她本是侯門將女的後代,忍不住氣,卻不得已忍下這許多悶氣。
以致一直有些心口悶的病,大約半年前開始加重,但因那時江知栩也倒在朝堂,便沒有聲張。
卻不想……竟偷偷走了……
大約是不想正為皇上憂心的我們擔心更多,走得安靜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