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未停,雨已停。
我在浣衣局門口沒有回頭,堅毅地隨江知栩走了出去。
杖聲的回**漸漸消散在雨後的空氣裏,我咬著下唇,努力不讓眼中的淚水滑落。
依然在想自己是否太過殘忍,想著是不是該轉身止住那懲罰,現在不過二十板,若停住,她基本還能撿回一條命。
或她此時不再執迷不悟,是不是還能送其回鄉?
她的家中尚有親人,若好生休養,或許還不至於……
可即便我放過她,長公主也定不會放過。
她於她而言,不過是枚執行任務失敗的棋子罷了,隻需許下虛假的富貴與蜜言,再以最殘酷的死亡兌現。
或找人秘密攔下呢?又覺得什麽玩笑,我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後。
況且長公主已對我起了半個殺心,我需人前立威,更不可當麵心軟。
我祖父和爹爹,也都已棄了我。
於他們而言,我不是宮中唯一的沈家人,何況如今,我那兩個妹妹,也快長大了。
更何況,他們也許已經不需要再步什麽棋子了吧。
江知栩羽翼漸豐,怕是威脅到他們了。
我身處後宮,不知朝堂爭鋒,亦不知身旁的天子,是否正步步拔除權貴奸佞,力挽江山清明。
可無論如何,我都打死了人,一個曾經同我朝夕相伴之人。
不知神明能否原諒我,不知佛祖能否寬恕我。
我就這樣胡亂想著,手心都出了汗,直到身旁的江知栩再次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不怪你,不要怕,宮女陷害主子,本就是死罪,若不除,亦必反噬,朕本想代你處置的,隻未想到,早兒先到了。”
“可……”
他輕輕歎了口氣,又道:“朕知你想說什麽,早兒放心,你手上並未沾血腥,朕已命月昌在那邊看著,杖三十則停,生死由她,生則有人送她秘密出宮,隱姓埋名,一生不可再入皇城。”
“謝皇上……”我又忍不住落下淚來,心安了許多。
再看江知栩,他目光冷毅,語氣堅韌,我仿佛聽到見乾坤將轉,風將起的聲音。
遠處的天將晴未晴,混沌一片,我小聲問:“可臣妾剛剛……還是壞透了。”
他怔了一下,才徐徐道:“早兒不壞,是大遼有太多蛀蟲,該變天了。”
說罷,他又想到什麽似的補了一句:“朕,必護汝周全。”
我們的腳步在青石板上回**,每一步都顯得那麽沉重。
隻沒想到,我剛與江知栩分開,命人解了後宮封禁,長公主就先一步趕來椒房殿。
她怒目橫視地坐於我主殿中,命人將跪在地上的玲瓏緊緊押著,一張貌美的臉,卻似要吃人般可怕。
“皇後今日好大的威風,竟私自封禁後宮處死宮女,連本宮都不曾知會!”我剛踏進殿門,她便對著我厲聲道。
“長姊此話怎講,如今有人鬥膽陷害嬪妃,臣妾封後宮隻是為安全,何況我貴為皇後,連處置宮女的權利都沒有麽?”我規規矩矩請了安,故作坦然的回答。
“是為安全?皇後以為本宮不知你今日在浣衣局中所行所言?”她冷哼著:“聽聞你當著眾人之麵將陷害之人意指於本宮?”
“難道不是麽?”事已至此,我知自己已不必再扮演愚鈍,竟不知從哪兒升了膽量,直直地盯著她道。
“哼,”她臉上的怒意更盛了,如厲鬼般向我走來,沉聲道,“皇後即便猜得出來又如何,你本就是本宮養在後宮的一隻狗,隻是本宮大意,喂得太飽,竟養成了蛇,你就真的以為可以得寸進尺了?”
我盯著她,這話,甚熟,可不好聽。
她以為誰都跟她一樣似的,可我曾待茚耳是真情,她待我,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我也報之冷笑,仰著聲道:“臣妾不敢得寸進尺,臣妾隻知道現天下髒汙,有人為權傾朝野濫殺無辜、寵幸奸臣,致民不聊生,邊境常年戰亂,如今還想謀害本皇後,與天子爭鋒,長姊自己都不睜眼看看嗎!”
“放肆!”她厲聲大喝:“沈念早,你以為這鳳位是誰給你的,那天子之位又是誰搶來的!你有何臉麵與本宮如此說話!”
我輕蔑地笑了笑,終忍不住將心底之話脫口而出:“臣妾確感謝長姊與家中祖父合謀,為一己私欲,將五歲的臣妾逼入後宮,但臣妾記得,鳳位卻是天子所賜,我自當盡心盡力效忠天子,守護天下百姓。至於天子之位,乃時局所迫,天下共主,非一人之私。我作為皇後從未覬覦過,更不敢與長姊爭鋒。隻是長姊你,為了權勢,不惜殘害忠良,禍亂朝綱,這才是真正的放肆!”
話畢,我看著她不可置信地盯著我。
滿眼恨意、殺意,臉色鐵青,大概隻恨自己當年怎會輕易答應立我為後。
如今雖起殺心,卻不能於明麵動之。
她臉色變幻不定,眉宇間潑天怒意已掩飾不住,定定地瞪了我許久,才又咬牙切齒道:“沈念早,你以為你是誰,你定要這樣與本宮作對是麽?”
我看著她,也不知為何,忽然變得伶牙俐齒,竟妄圖叫醒她:“長姊若是還有一絲良知,就應該知道以天下蒼生為重,而非私欲。如今邊境戰亂,百姓流離失所,你身為皇室一員,不思如何安撫百姓,反而同我祖父一起霍亂朝綱、爭權奪利,你的良心何在?”
“哈哈哈,本宮的良心?本宮在母妃被害,扔去西南之後,就已經沒什麽良心了!何況你莫要忘了,你是誰的女兒,你以為你現在幫著本宮那皇弟,就能脫離沈家的身份麽?!”她倏然癲狂地笑起來。
瘋子,我直到這一刻才明白,吉寧當年所言的“她不過是為報私仇罷了”,究竟是為何意。
前朝血雨腥風的奪嫡廝殺,傷了很多人,也造就了不少瘋魔。
“臣妾但求問心無愧。”我淡淡地答。
“問心無愧?你覺得,就算本宮未來失算,你這幾年,給你祖父私寄的那些語焉不詳、特有意指的信若流到皇上手中,是當以何罪啊?”她倏而於我耳邊輕語,笑得張狂。
我愣住了,我想到祖父棄我,卻沒想到,他竟將我當年冒著“欺君”之險,煞費苦心寫的勸誡之信,盡數交予長公主手中。
他們不僅僅是棄我,是連我命,都不顧了。
我心再次跌落穀底,語氣寒涼:“長姊不必恐嚇於我,我知自己為沈家女,可更知皇後本分、應做之事。”
“哦?好。”長公主的語氣中也盡是寒涼和嘲諷:“那我們來日方長啊,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