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近末,北國終解酷寒。

吉寧立於廊下看霧幕般的細雨殘雪,那絲線般的落雨,覆雨尚未解凍的殘雪之上,雨絲如同細密的線。

細看之下,快要將她周圍的一方天地都編織成網似的。

小伊端來了羹湯,嘟著嘴道:“王妃嚐嚐,這是今日的第五碗了,那些彪悍的廚子們太無理了,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們何苦**他們呢,不如全換了算了!”

“傻子,怎能這般說大遼掌勺王廚們。”

吉寧轉身,溫言笑著,滿眼的柔。

“就是,王妃為準備正月的會麵宴煞費了苦心,小伊你自己要多想想辦法。那些王廚,皆是我們北國數一數二的,現下要學這們些精致的菜式,自然需要時間適應。”

一旁緊鑼密鼓佯裝服侍的烏婆從旁插言,滿臉的管事嬤嬤模樣。

隻是,北國沒有嬤嬤。

那烏婆,也不甚相配。

小伊這些時日雖表麵順從,背地裏自是不服,此時見烏婆這般諂媚,真是連裝都懶得再裝,瞪著烏梅般的小圓眼,斥道:“烏婆說的容易,自己去監工啊?何苦替我來做伺候王妃的活計,我們王妃都親自當師傅了,他們還矯情上了!”

可吉寧依然溫言安撫:“小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像這細雨與殘雪,需要慢慢地融合,不能急於求成。你不要同烏婆這般叫嚷,她也是好意。”

然,又轉過身來,擺出這幾日都在極力偽裝的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言行舉止來:“小伊實在疏於教導,做事魯莽,就有勞烏婆替本王妃跑一趟了,好生勸說王廚們,畢竟這也是君王的旨意。”

烏婆見狀,連忙躬身行禮:“王妃放心,老奴這就去勸說王廚們。”

說完便踏著雨中泥汙,轉身匆匆離去,心中暗自慶幸自己能得過大遼公主的信任與依傍。

卻實不知,身後的吉寧與小伊齊齊冷目,靜看其離開,白眼瞟地飛上天際。

“嘖嘖嘖,公主,您現在裝賢良淑德真是越發爐火純青了。”

見其已走遠,又四下無人,小伊終忍不住吐槽,輕聲貼耳道。

“可你這演戲的功力,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吉寧伸手點了點小伊額頭:“還有,莫再喚我公主,叫王妃!”

“這兒又沒其他人……”

“你不知習慣成自然麽,哪日萬一無心,依舊這般脫口,恐被有心之人尋了錯處。”

“好啦,知道了。”

“知道什麽?”

“知道啦,叫您王妃。”

“這還差不多。”

小伊便撇撇嘴不再嘟囔了,她知自己家公主總有自己的鬼機靈主意,從前在大遼是,現在在北國也是。

隻是在大遼的公主總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不管助哥嫂也好,整治壞人也罷,從不甚偽裝。

可如今到了北國,竟還藏著她小伊也未知的一麵。

演起戲來爐火純青,不僅能演與君王不甚相合愛而不得的妃子,還能演梨花帶雨柔弱柔情的女子,甚至……還能扮蠢。

哄得那烏婆一愣一愣的。

但公主說過,現下,見不著其他人,便隻得從露出馬腳的烏婆入手。

“可,那暴君真的可信?”

“有何不可?”

“他看起來又冷又狠。”

“我看起來不也又悍又凶麽?”

這樣的對話,這段時日,她悄悄與公主說了不下幾遍來,始終還是不很放心。

但公主每次都能將小伊噎回去。

好吧好吧。

反正公主總是對的。

小伊便安心當起公主的賢內助,指哪兒打哪兒。

比如,與烏婆“交心”,訴心中苦悶。

比如,幫公主送膳食給邱裴之,在眾仆麵前宣揚公主驚人廚藝。

比如,以自己所擅長的,先收買能用的仆從。

再比如,陪公主張羅準備正月裏新婦會麵宴之事兒,力表和親王妃為表誠意,親自準備之賢德。

主打一個人物信息差。

好讓圖謀王妃之人早些上鉤。

且在在暗中觀察烏婆等人的一舉一動,從中發現更多關於北國內政紛擾的信息。

好在……

頗有收獲。

這幾日,吉寧在寂靜無人之時,甚至將從前哥哥讓自己熟讀,卻從不肯讀的兵法,研究了透徹,那些哥哥強行命她塞於行囊中的書籍,終是派上用場。

不得不說,哥哥江知栩,是早有預料的。

哼,也大概,是相信自己這妹妹聰慧的吧。

吉寧將書簡摟在懷中,心中澀澀的,來北國近一個月了,終還是想家的。

從前言“大漠孤煙直”,可這裏,隻有“萬裏冰霜千裏雪”。

也幸好自己結實不怕凍,也幸好邱裴之還算有良心,命人將她這又春居盡力添置了許多大遼才有的物件,也不知是他何時運來的。

甚至還命人勻出一間房來,專放千裏迢迢背來的鍋碗瓢盆,可讓她自己安放自己人生中唯一能留下的小興趣,還總來差人尋覓,說王妃做得一手好羹湯,好麵食。

也不知真假。

不過,是不是真假,也算有心了。

這人,別件事都還算幹脆利落,唯“情”之事,躲躲閃閃……

躲閃自己對那非血親之父的心慈手軟,躲閃自己對所謂兄弟間冥冥之中的牽掛,躲閃自己違背公序良俗而篡位之無奈,躲閃自己明明心比紙柔,卻要硬裝狠厲……

他壓抑又苦楚,惹得這北宮之上,處處都藏著歎息。

他看似手染血汙,也不過是看似……

那故作無情,在吉寧眼中,還不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