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便感覺這世間,很少有“情”是一帆風順,或毫無雜質的。

唯好像除卻我外祖父外祖母。

可縱使他們,都要曆經喪女之痛而久久不能自拔,為外孫女治世著想,更連喪事都簡而粗陋。

那麽,終究誰人是完全幸福的呢?

可我又想起林釋與溪欒,想起南風將軍與其贅婿……便又想,或否所謂情字的順利與否,也與國泰民安、江山穩固有關?

亂世當道,則情難堅守,縱然堅貞不渝,也難免被波折、傷痛或不得已的分離摧殘。

而盛世長河,則同好不難,隻要承君一諾,心心相印,則成家立業,和樂安康,鮮少再有數不盡的悲痛永訣。

我看著眼前青梅竹馬的可禎和渡兒,看著他們幼時結伴來相識,長大同行心相知。

竟有些不忍心刻意拆散。

隻騙自己說,再辛勞上兩年,或許替可知治下盛世,待可知真正可以行天子之能時,質子和公主,就可以改變悲劇大於同好的命數,也可兩小無猜疑,青梅竹馬長相隨呢?

故而未來之事我雖不好猜測,但總能盡力以己之力,護得身後人幸福。

更不讓月太妃為此焦慮。

不知是不是因此,我又不覺得自己有多累了。

也剛好不忍可知才十二歲,就要日日過夜裏挑燈夜讀,白日上朝聽政的生活。

縱然是他倔強自願,縱然他身強體壯,也是不忍。

這大概是一個當娘的本能吧。

我便去未央宮中看他批閱奏折,看到隻有月昌守在一旁,便急切著問他不要過早攬政,母後多陪你執政兩年如何?

倔強的可知無奈地凝著眉,表情中有些不悅,又有些遷就。他本就是懂事的孩子,自然猜得出,自己的母後並無爭權之意。

便清啟薄薄的雙唇,如一個大人般歎道:“母後如若非要操勞,兒臣也無法反駁,但母後這次要信守承諾,就兩年。”

“好,就兩年。”

我撫了撫他束得整齊的烏發,看到十二歲的可知已長了一些青蔥胡茬,越來越有少年天子的氣概了。

而他一旁的月昌倒激動起來,說太後再勤政兩年也是好的,皇上近來總是熬夜,奴婢心都要揪住了。

我看向月昌,才突然驚覺,時光仍然,連那時慣愛懟我的月昌都不再年輕了。

三十多歲的月昌,不再似年輕時那般稚嫩消瘦,竟有些發福,連雙下巴都生了出來,眼周皆是皺紋,說起話來已經不再見年少時咄咄逼人的討厭。

而是深思熟慮,謹言慎行,可他作為內官,從來一心為天子,從前與江知栩親如兄弟,後來帶可知視如侄兒。

就連我這親娘,都不如他照顧可知那般細致。

我想,他是能在可知身上,尋到江知栩的影子的吧。

我便拍了拍月昌因常弓著身子而有些微駝起來的肩膀,示以安慰道:“月昌啊,哀家知道,好在皇上逐漸長大了……”

……

然,我怕月太妃擔心,並未將可禎回宮是為渡兒之事告知她。

想來,有時候做一個糊塗人也是一種幸福。

月太妃這幾年一直忙活育兒,可禎大了便忙可念,可念大了又忙活可予。

說起來,比我這親娘都盡責,有時候我覺著她不止將可禎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連我生這幾個都是。

我知她是將做母親當做自己的心靈慰藉,將廚藝和針線當做排遣靜默的方式。

畢竟,我也並不常有時間陪她,大多數時間都隻剩她一人圍著孩子轉,後宮又真真寂寥,她便也一人守著偌大的院子過活。

時常也念及我與可知忙碌,不許宮女禦廚插手,親手為我們煲羹湯。

還自娛自樂著逗趣道:“早兒你看看,林太妃離宮後,咱倆現在這日子過得像一對兒尋常夫妻似的,哎……我簡直是那一拖三盼夫不要隻忙於公務的老婦人!”

當時並無旁人,我撲哧便笑了,是當真覺得既無奈又好笑。

此後一年,又是歲月靜好,周而複始。

可元十年時,宮外再傳兩件喜訊。

其一是南風將軍又生得一個俊俏男兒,此生一兒一女湊成了一對好字,其夫也因自己的才識不虛而被舉薦,做了當地“別駕”一職。

其二,是自去年來信後,消失一年的林太妃又有了消息。

她在遊曆山河後,並未前去與蕭承瀾再續前緣,而是遠赴別城,在那裏開起了酒鋪,鋪中也賣茶水,也寫字畫,若可與老板娘切磋詩句,酒錢可免。

吸引了許多文人墨客前來交流切磋。

一時間,讓那小小的酒鋪名聲大噪。

也乘勢,她身邊的采薇將自己做點心、燒菜的本事拿了出來,不再隻做侍奉主子的丫鬟,做起了酒鋪主廚。

與林太妃親自挑選食材,將宮廷菜肴的精致與民間美食的地道完美結合,創造出一道道令人回味無窮的佳肴。

所以,她這酒鋪,不僅文人墨客愛去,尋常百姓與達官貴人也愛去。

於是,賺了錢,就擴大了酒鋪的經營範圍。

除了美食,還在酒樓內布置了書畫廊,定期舉辦詩會、琴棋書畫等雅集。

除了雅集,還盤了一間客棧供有報國之心的寒門子弟做書舍。

漸漸地,又辦上婦人坊,供有文墨愛好的婦人也有了交流茶話之地。

形成一個獨有居社。

……

大概也願與新奇、有趣,雁歸這生意聲名鵲起,她便起名“雲來樓“,逐步開到了皇城來。

此時,林太妃已再不是林太妃,更不是雁歸,她給自己起了別名,為“蔚然“。

活得婉約而不矯情,精明卻又磊落。

出乎我意料,卻如我所願。

也不知,還需多時才能再見,我隻暗下約定,如若皇城的“雲來樓”建成,我定要偷摸跑去喝酒。

這般想著,風又清清吹過,帶來了倒淡淡的花香與湖水的清新,還有林太妃焦急的“哎呀”聲。

我未抬頭看向窗外,也大概知道她這般焦急所謂何事。

這一年,雖渡兒時常忙於公務,也因我提醒有意隔閡。

但攔不住長大的可禎終究是明白了自己心意,明白妹妹對兄長與女子對情郎的怦然心動之不同,竟開始光明磊落著、明目張膽地與渡兒示好。

她轟轟烈烈的愛慕,竟與往常性情不同,乍看之下,仿若又一個追愛的吉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