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倒不是什麽奇症,”葉醫師也歎了口氣,悠悠道:“我去曾途經此處時,那五歲孩童正落下了惡瘧病,當時我恰好路過此地,見到孩子發高燒不退,體弱多病,便用了一些我隨身攜帶的草藥和瘧疾特效藥,暫時穩住了他的病情。那孩子父母皆亡,是這老婦人的唯一牽掛,於是這次剛好經過,老夫便想著看看孩子恢複如何,卻沒想到……”
他有些說不下去,眸中已含了些淚,我便不再問了。
這惡瘧病我了解過一些,可知可念出生時,我也曾有過初為人母的焦慮,逢遇他們有什麽風寒受驚之症,總是慌張,便常命人尋些孩童病症的醫書來看,也曾瞥見過宮中並不常見的惡瘧病。
知這病症在貧苦人家裏是常有的事。
大概因他們居住的環境多有濕潤,而且缺乏幹淨的水源和足夠的營養支持,使得孩童們抵抗力低下,容易感染此病。
而在富貴人家,由於生活環境好,飯食豐富,再加上有條件請得起好的醫師及時治療,這種病症便往往不會成為致命的威脅。
可隻是,這孩子好難得在葉醫師的手裏撿回一條命來,卻還是抵不過突如其來的洪水天災。
實在令人唏噓。
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陣悲涼,想到天下,仍有許多因貧苦或天災人禍避之不及的人,甚至於是孩童,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逝了。
先前緩解過來的心境,又難過一些。
我從前在宮中,僅看到自身苦悶,卻不知,天下比我們苦悶之人多了去了。
我又有什麽理由,總是哀傷呢?
可人心,從不能由人而控,特別是封於一隅之中時,便總隻能看見自身之痛楚,從而陷在自己心底的淤泥裏。
拔而不出。
困頓而不自知。
無視他人冷暖哀愁。
於是便忘了,天下苦楚之人眾多,我們身在宮牆內的那點寂寞與哀傷,實在不足一提罷。
可如今那婦人,卻隻將難過隱於心間,並不怨天尤人,讓我又不由得心生敬意來。
也不知她此後餘生,總白發人送黑發人,該是有多隱忍而堅強。
“太後不必過於哀傷,如今您治下的天下,已是比從前好了太多,天災不由人,本與官家無關。”陸乘淵大概看出我麵上有些隱隱的憂傷之色,便出言安慰我。
我淺淺一笑,隻點了點頭。
“再者,太……”陸乘淵大概是欲再行安慰,卻倏然聽見略顯簡陋的客房外腳步聲又起,便忙緘口。
門被敲響,玲瓏打開門來,看婦人先前的淚眸已不見。
轉而又是慈祥之色,手中端著一個略顯陳舊的直筒壺和幾個略有磕碰的耳杯,幫我們置於鼓桌上,略帶歉聲道:“葉醫師和客官們莫見怪,水患後,這客棧也是摧殘許多,幸得官府有人來及時修繕過,所能留下的器物已是難得。”
我忙微笑著回應道:“婆婆無需多禮,這些已經足夠了。能有一杯熱茶暖身,我們已經感激不盡。”
見我如此說,老婦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潤的微笑。
她小心翼翼地將茶壺放在桌上,然後逐一為我們斟茶。茶香隨即彌漫開來,雖然簡單,卻也讓人感到說不出的安寧感來。
婦人倒完茶便退下了,我們也食完飯,早早各自回房休息。
夜色沉沉,秋風透過窗欞縫隙吹進來,帶著些許涼意,我躺在**,聽窗外於風中搖曳的樹葉沙沙作響。
竟忽然間睡意全無。
看著這夜寧靜,不知為何,過往的記憶又無聲浮現出來,像一幕幕畫卷,熟悉,又陌生。
我不想再回憶。
便坐起身來,看矮塌上的玲瓏已睡得香甜,便躡手躡腳地,走出客房。
月光如水,灑在簡陋而靜謐的院子裏,我尋得一塊不太規則的石凳,自顧自坐了下來,望著天邊稀疏的星光,心中滿是雜亂無章的思緒。
便閉上眼睛來,試圖放空。
可那些記憶還是一股腦兒衝進來,甜的、苦的、樂的、悲的,它們像是時間的碎片,不斷地拚湊出我那匆匆的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
才知人啊,不管過往逝去多少年,果然還是極容易陷在自己的悲傷裏。
連我,也不能例外。
好在此時,一隻貓兒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我的腳邊,溫柔地蹭了蹭我的腳踝。
我一時有些恍惚,不自覺地喚了聲“小胖胖?”
又覺不對,才不自覺笑出聲來,看著與江知栩送我那隻長相略有相似的貓兒,忍不住伸手將它攬入懷中。
隨之,一件柔柔的薄褙披在我身上。
我以為是玲瓏醒來,卻轉頭看見,客棧這老婦正立於身後,柔柔地問我:“秋夜天亮,姑娘怎坐於此?”
我略略點頭,回道:“有些睡不著,便出來坐坐,不知是否驚到婆婆?”
“沒有,沒有,”她依然帶著暖暖的笑意,和藹地對我道:”我這老媼年紀大了,不太貪睡,也常有睡不著的時候,便出來尋這貓兒,卻看姑娘坐於此,心事重重,不免擔心。”
我看著這老婦人,她身穿一件深藍色的曲裾深衣,布料在月色下略顯破舊,但依然幹淨整潔,頭發梳成一個簡單的發髻,幾縷白發在月光下顯得尤為明顯。
麵容雖然刻畫了歲月的痕跡,但眸中一直透著溫柔與慈祥,讓人一看,便倍感安心。若不知她幾經白發人送黑發人,隻以為人生幸福,祥和而寧靜。
我不禁挪了些位置,對她道:“婆婆既同是失眠人,便是有緣,不如同我一起坐坐,一同說說話,解解這長夜困頓。”
“謝謝姑娘,”老婦人便也輕輕坐於一旁的石凳上,溫言道:“姑娘可是有什麽煩心事?其實,每人生途中,必遭風雨,此等風雨,想開些便也無妨。”
我本已看向如水之月,聽這老婦人之言,又忍不住看向她。
她說這話時,眸中似乎閃過一絲悲傷,卻隨即又恢複了平靜。
“婆婆可是在思念自己的親人?”我忍不住呐呐地問。
話一出口,我又有些後悔,怎就這樣揭人傷疤了?
可沒想到,這老婦人並未介意,隻淡淡地笑,那笑著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卻依然溫柔地對我道:“是啊,我兒子兒媳是前年上山采藥材時不小心被猛獸所襲而亡,前段水患之時,我唯一的孫子也走了……老媼念啊,怎能不念呢?姑娘也是在思親人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