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滿五歲那年,還未及童齔,就入了宮。

那天清晨格外的冷,我卻記得早春的花兒已開滿了院子,小鳥嘰嘰喳喳的,也記得眼角噙淚的嬤嬤幫我梳理發簪的速度竟然慢極了。

她一改往常的笑意盈盈的溫柔模樣,也並沒有按照我的意願梳那兩朵可愛至極的“小羊角”,反而改梳了晚娘似的高髻,還幫我戴上了精致的發釵。

我覺得難過極了,我不喜歡自己的晚娘,自然也不想梳一樣的發髻,便和嬤嬤肆意哭鬧了起來,卻沒想到,嬤嬤眼角的淚更多了。她無聲的啜泣著,一言不發。

我叫沈念早,出生在一個顯赫的家世中,祖父是衛將軍,外祖父是當朝太傅,自幼錦衣玉食。隻是我自小便沒了娘親,爹爹在我三歲時新娶了妻子,還納了幾房妾室,命我喚他的新妻做晚娘,可她待我平常,自去年生了弟弟之後,就更不大理會我了。

不過這沒什麽妨礙的,我自小就無憂無慮,還有很疼愛我的教養嬤嬤。

她雖年紀大了,卻如親娘一般溫柔,從不曾嚴厲苛待我,還總給我講我那素未謀麵的娘親。

她曾是外祖母的貼身婢女,看著娘親長大,又隨娘親陪嫁,她說娘親是個愛笑的、知書達理的小姑娘,長得就像畫上的仙女般好看,剛過及笄就嫁給了我那英姿颯爽的爹爹,他們曾經一個撫琴、一個練武,也曾像神仙眷侶一般恩愛過。

隻是娘親命苦,懷我的那一年竟不小心染了風寒,祖父還叫了太醫令的醫官來,都沒有醫好,落下了終日咳嗽的病症。

孕期阿娘也曾小心翼翼嗬護我,卻不想還是早產了,也就是那一日,娘親生下我便撒手人寰。

嬤嬤說娘親走的時候還是咳得厲害,緊緊拉著她的手,隻來得及囑咐她保護好她的早兒便永遠的合上了眼睛。

我出生於早產,生下是僅有四斤左右。阿娘便喚我早兒,爹爹便取名沈念早。

嬤嬤說我那時那樣小,皺巴巴的,連身姿高大的爹爹都不敢抱我。

爹爹隻緊緊摟住娘親,五大三粗的一個少將軍,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

但無論如何,娘親都還是拋下他去天上了。

聽嬤嬤講起這些的時候,我時常想,娘親做仙子一定美極了,天上也一定有太多好吃的果子和綴滿寶石的仙裙,她才舍得丟下凡塵裏隻會舞箭帶兵的爹爹和瘦瘦小小的我。可她會時常來偷偷看我麽?等我及笄了,她會給我做好看的出嫁仙裙麽?待我也過了碧玉之年,她會來接我去仙宮團聚麽?

隻可惜,我還未等到及笄,便要嫁人了。

甚至,都未過童齔之年。

大約半月之前,爹爹和祖父將我叫入家中正殿。

正殿中端坐著一位正襟危坐的女子。

她穿著錦衣華服,頭上戴著許多亮閃閃的金釵,不苟言笑著,好看的臉上甚至帶著一絲疲憊,我偷偷看她,模樣竟也像是一位從天而降的仙子。

不太同我講話的晚娘這時竟伸手拉我進來,待我親切異常,還囑我行了禮。

爹爹喚這位仙子為長公主,並向她解釋到:“這便是早兒。”

長公主點頭,允我起身,叫人將帶我至身邊,用手輕輕挑開我額前的碎發,細細的打量我,然後竟輕輕的笑了。

她說話那樣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問我道:“可願隨我入宮,陪伴皇上?”

入宮?

那是哪兒?仙女住的宮殿,是仙宮麽?在那裏我可以見到娘親麽?

祖父在旁,我這些愚蠢的疑問是不敢出口的。

他自幼嚴厲,曾多次教導我禮節,說“凡為女子、先學立身”,說“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於是當著他的麵,我從不敢多言,怕言多必失,他又會板起臉來,他雖然老得連胡須都白了,卻有著鷹隼一樣的眸光和魁梧的身姿,板起臉來的樣子凶極了,一點都不像抱起我時那和藹的老頭。

可我好想去仙宮看看娘親啊,就對著長公主點了頭。

看她有些愣住了,就看向祖父,看到他的眼眸中寫滿了期待。

就又堅定的點了頭。

……

於是自那日之後,爹爹對我的疼愛又多了些,他說我進宮是要穩坐後位的,長大是要統管後宮、母儀天下的。

我不解,問他母儀天下的不是皇後麽?

爹爹笑了,抱起我來,用他那刺撓的胡須紮了紮我的臉蛋,爽朗大笑道:“不肖幾年,早兒就是了啊!”

我更不解了,便去問嬤嬤。可嬤嬤卻苦著一張臉,一問便歎氣,隻擁著我說她對不起我娘。

我隻得作罷,安安靜靜等叫“長公主”的仙子接我入宮。

隻是沒想到,那天來得這般早。還未睡醒,就被眼角噙淚的嬤嬤叫了起來,還梳了難看的發髻。

窗外鳥兒隨著我的哭鬧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嬤嬤卻第一次吼了我,她說:“小早兒,別哭了,嬤嬤會陪你入宮,嬤嬤會護你,一定會護你!”

她講這些話的時候,明明是凶著的,卻也聲淚俱下著。

我看著難過,便緊緊摟著嬤嬤,一起哭出聲來。

嬤嬤摟我摟得那樣緊,像是怕弄丟我似的,邊哭邊講著:“小早兒才五歲喲,才五歲……”

我們就這麽摟著,一直到門外有婢女講“宮裏的轎子到了門口”。

一直到在門外行禮接轎的爹爹等得不耐煩了來敲門。

才走了出去。

那一天,陽光很好,卻冷極了。上轎前,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轉頭望向爹爹,他和祖父並排行禮著,雖也落了淚,卻目光灼灼,不曾來挽留我。

我那晚娘大著肚子在極遠處行著禮,我看到她那張對我時常嘟著嘴的臉上竟帶著一絲笑意。

而我那不懂世事的小弟弟也在門廳探出頭來,他在婢女懷中正嬉笑玩鬧著,並沒有向我這個不太熟的長姐看過來。

這一刻,我竟有些失落。我聽嬤嬤說過,進了宮就是離了家,家便不再是家,爹爹也不能再喚做爹爹,從此便隻能謹言慎行,隻能立身端正。

可,進了宮,爹爹會想我麽?祖父會想我麽?他們會時常來看我麽?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隻知自己是個想念娘親的五歲孩童,並不能左右什麽,也不能阻止什麽。

我隻知爹爹想我進宮、祖父想我進宮、晚娘也想我進宮。

我還聽說外祖父聞言曾憤怒過,拿了劍硬要來找祖父算賬,有意勸止,但還未來及出門聖旨就先一步到了。

他隻得偷偷摔了一個茶杯,一頓悶酒作罷。

進宮的轎子走得很快,我透過窗戶的縫隙向外後方看去,家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曾覺得碩大無比的府邸大門,竟小的就要看不清了。

轎窗外有一絲涼意習習的風鑽了進來,我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躲進嬤嬤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