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離了顏家父子,玉清存心下感慨多端。並複又江湖漂泊,再無了定居一地的閑散平靜,這一路行來,不覺甚是淒惶。
這長路漫漫,何時是個盡頭,又何處是我歸鄉……
“先生不喜歡皇上,是喜歡別的人麽?”
“我喜歡先生,我長大後要和先生一起,不和那皇帝一起。”
這小小孩童稚語,細尋去,竟關乎人生真意。這一生,名利與至愛,究是孰重孰輕?要和所愛之人一起——這稚子天性,或當是生之本原?
玉清存心裏悵惘不已。未料半年的平靜竟隻一副外象,卻原來,沉痛依然,愛戀依然。
崇州。亦大新朝的一個繁華之地。時已漸冬。
玉清存一路北上,青山漸遠,平林漠漠,朝夕風煙,憂思難卻。卻多了份流浪的滄桑來。
但見此地車水馬龍,各行業甚是興旺。古人雲:大隱隱於市。玉清存暗自苦笑了一聲,或者,此地可做另一定居之所。
何況,這一路為避禍日夜兼塵,並心境抑鬱,他已不慎染上風寒。後更北地霜寒,病勢漸有加重趨勢。他,必須歇一歇腳了。
這一日,雖陽光薄淡,天氣卻也是難得的晴好。玉清存服過一帖藥後,自覺精神不錯,便踱至一處酒肆,沽了一壺清酒,坐於一旁獨自閑酌。
他正自神情迷惘地看著外邊人群熙攘,卻驀然眼前一花,一人走到近旁,問道:“打擾兄台了,不知小弟可否於此坐下,同酌一二?”
玉清存凝目看去,卻見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高鼻深目,淡碧瞳色,含笑站在當地,略略傾身,做了個極優雅的姿勢,正自請座。卻是個胡人。
這大新朝因是皇帝出身西域,兩地交好,新朝境內常見西域人等,或遊玩或貿易,因此遇到這樣一個少年,玉清存並不驚異。倒是因了沈放之故,對那些西域人頗懷好感。
他見這少年相貌俊秀,雖是胡兒,卻說得一口好漢言,談吐亦甚優雅,便起身亦含笑為禮。二人共同落座。
“兄台氣質高雅,人物出眾,一見之下,令人傾慕,還望兄台無怪小弟冒昧。”那少年熱情地道,言下盡是敬賞之意。“不知兄台如何稱呼,弟亦算領略了一番南朝人士,似兄這等人才,尚是少見。”
“謬讚了,慚愧。敝姓秦,單名一個存字。我已老矣,哪似兄弟年紀輕輕,人物俊傑。”
秦存?那少年眼裏光亮一閃,卻笑道:“秦兄如何言老?我看秦兄亦不過稍長四五歲耳,正是盛年。”
玉清存微微一笑,“尚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那少年看著玉清存,忽然就一笑,竟有些頑皮之意,卻見他略傾過身來,輕聲說道:“小弟拓拔台。”
玉清存一楞,這拓拔氏乃是西域王族姓氏,不想這少年竟是一個王子之類。他拱手微笑道:“幸會。”這才轉眼見到鄰近桌旁尚自坐了三個胡人,看來是這拓拔台的護衛吧。“原來是小王——”話未完,卻被拓拔台打斷道:“小弟漢名沈台,秦兄就叫我沈台吧。”
沈台?玉清存忽然心裏一亂,這拓拔台來自西域,卻亦取了個沈姓,隻不知和沈放會有甚聯係。他心裏暗暗沉吟了一會,卻驀然輕鬆起來,暗道自己實在胡思亂想,西域部落眾多,無非是湊巧的事,竟也會聯想一處。
他卻不知那拓拔台,早暗中將他這些猶疑之色全收入了眼底。
隻聽拓拔台言道:“小弟乃是私自出來遊玩,不想驚動太多,秦兄見諒了。”說著,站起身來輕施一禮,態極誠懇。
玉清存忙亦回禮。方雙雙落座,攀談起來。原來這拓拔台一年前偷偷南下,是為了尋訪友人。卻於數月前忽然收到家中急信,隻得匆匆趕回,竟未及訪得其友。
之後,兩人漸漸談起新朝風土人情,文化政治。言談間,那拓拔台不禁對玉清存欽佩不已。但見他喜色動於言表,不覺日漸偏西。這兩人,竟自聊了大半天。
隻聽那拓拔台歎道:“南朝確是人傑地靈,今日與秦兄歡談如此,學到了不少。隻因家父急召台返,竟不能多留幾日。但家事一了,必來此處相訪秦兄。”
玉清存亦久未如此暢談了,見這西域少年年紀雖輕,涉獵卻頗豐,不覺生起惺惺之意,竟將這少年看得甚是親近起來。他見時候不早,這少年即將起身道別,卻心下略作沉吟後,貌似隨意地說道:“西域亦多出眾人物,當今皇上,光泰寺住持淨蓮大師,俱都來自西域。兄弟年紀雖輕,亦是不凡。”
拓拔台聞言,凝目靜看住玉清存,微笑道:“光泰寺住持早已易主,兩年前的事了,秦兄竟然不知?”
玉清存心頭一陣迷惘。他,竟早已不是那光泰寺住持了麽?卻是為了什麽?他去了哪裏?還好麽?兩年前?是自己離開京城之後麽?——是,為了自己麽?……
拓拔台見他瞬間失神,亦不出言打斷,隻笑意莫明地看著。
玉清存猛然省起,忙強笑道:“彼時正在偏遠山區,竟未聽聞。但不知是何緣故,那淨蓮大師又去了哪裏?”
那拓拔台垂頭一副思索狀,卻回道:“這倒不知了……據說淨蓮是忽然辭去不做的,之後便飄然而去,無人知其蹤跡。”言罷,見玉清存一臉的悵惘,便暗笑地問道:“秦兄與那淨蓮大師是熟識?”
“呃——隻是聽聞其人極是超拔出塵,卻是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