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不待楚汐衡驚訝完,裴氏又開口了。
她看著楚汐衡半晌,麵上冷色終於慢慢收斂,換上了一副無奈神色,語重心長道:“衡兒,你是我們西府未來的頂梁柱,是西府能否重獲榮耀的希望啊!你的前程如何,可直接關係著整個西府的榮辱。如此,你自該娶一個有身份的正妻,得一個有力的母家支持,未來才可支應門庭,助你平步青雲哪!那孟氏,終究是個擋路石,不可不除,你莫要再小孩子心性,當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楚汐衡冷笑,那笑容裏極盡嘲諷,道:“祖母所謂的大局,就是要害死夫人,繼而再攀附一個權貴,好籌謀西府未來榮耀?哼,讓我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女子去死,踩著她的冤魂平步青雲?祖母,這麽做,你不覺得虧心嗎?”
裴氏聞言一怒,楚汐衡的話似乎讓她感到了極致的侮辱,恨聲罵道:“我虧心?我這麽做可全都是為了西府的未來著想!死一個孟氏,能換來西府榮光,何樂不為?別忘了,說到底,那孟氏可是你非要娶進門的,若不是你一意孤行,也不至於將她置於死地!若說於心有愧,那也是衡兒你,首當其衝!”
楚汐衡聞言,激動的身子猛地一僵,愣在了原地,腦中像被煙花爆竹狠狠炸過一般,一團亂麻。
他怔怔看著眼前這個頭發已然花白,卻眼神狠辣、渾身都透著一股戾氣的老婦人,就猶如看著一個來自幽冥的惡鬼,叫人遍體生寒。
良久,良久,楚汐衡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佛龕前的香爐中掉落最後一節香灰,似是在這靜謐詭異的小佛堂中,燃盡所有生機。
楚汐衡木訥地看了看佛龕中供著的玉觀音,又轉眸看了看坐在佛龕前的裴氏,忽然覺得萬分諷刺。
這樣一個宛若厲鬼的人,竟然還日日誦經,供奉觀音,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偏偏,這樣的人,是他楚汐衡的祖母!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嘴角也勾起一抹慘然的冷嘲,沒有說一句話,直接轉身打開了小佛堂的門,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那背影蕭索淒涼,可裴氏眼中,卻不見半點憐愛,唯有一抹恨鐵不成鋼的冷硬。
楚汐衡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孟氏的院子裏的,他坐在院中的梧桐樹下,魂不守舍地盯著天幕發呆,不言不語。
一切事實,都已經血淋淋的擺在了自己的眼前,一邊是自己敬重多年的祖母,一邊是自己深愛的女子。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一把鋸子在中間拉扯割據一般,痛不堪言。
主屋內室之中,孟氏在桂圓的攙扶下,靜靜地立在窗前,看著院中那個枯坐良久的男子,眸中滿滿的心疼之色。
“少夫人。”桂圓輕聲道:“少爺已在院中坐了許久,這夜裏風涼,再不快些進屋,怕是要著涼的。”
孟氏聞言,卻輕歎一聲,因為久病未愈的聲音還是有些飄忽。
“隨他吧,今夜,他心裏必是不好受的,就讓他一個人靜靜多待一會兒吧。”
楚汐衡今夜去找裴老夫人,孟氏自然是知道的。白日裏河湖先生來替自己診病,前後發生的種種,她也都知道。
如今見楚汐衡這般模樣,她哪裏還能想不明白呢?隻怕那個想要了自己命的人,就是裴老夫人了。
她本就是個剔透玲瓏的人,隻是她一向為人親善,性子又綿軟,都將人往好了想的,就連對待院裏下人也都是親近和氣。
故而,她心思一動,自然能理順事情關竅,明白裴氏容不下自己的緣由了。
她不恨裴氏,卻真的心疼楚汐衡,她也真的想為他做點什麽,好讓他不必這麽備受折磨。
楚汐衡在蕭索的秋風中足足枯坐到了戌時末,這才扶著樹幹起身,步履虛浮地回了主屋內室中。
他其實還沒有想好要怎麽和孟氏說這一切,更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孟氏。可他更知道,孟氏肯定在房中等著自己,她的身子如今還虛著,可萬萬不能熬夜的。
故此,楚汐衡還是勉強自己擠出一個笑容,走到等在榻前的孟氏身邊,環臂將她深深摟入懷中。
“是為夫的錯,叫夫人久等了。”
楚汐衡心疼地撫摸著孟氏的烏發,聲音溫柔輕淺,可那話裏的沉重,卻是掩藏不住的。他知道,他的錯,可不是這一點點。
他將孟氏拉入西府這個火坑卻沒能保護好她,害她飽受病痛折磨數年,如今卻因為主謀是自己的祖母而無力為她討個公道,他心中是又痛又愧。
孟氏卻似乎是知道楚汐衡心中所想,她靠在楚汐衡懷中,微微搖了搖頭,道:“能與相公相知相愛,結為夫婦,已是妾身此生之福了。相公對妾身愛護之心,妾身銘感五內,哪怕來世,也願再做相公的人。”
她聲音雖淡雖輕,卻像燒紅的烙鐵般,將那字字句句都烙印在楚汐衡的心頭,讓他更加心疼起來。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楚汐衡動情地說著,這是他心底最深處的聲音。
孟氏一聽,身子卻是一僵,抬頭看著楚汐衡,問道:“相公,你當真,不後悔娶我為妻麽?”
裴氏既然要她的命,那麽各中緣由,自然昭然若揭。她是楚汐衡未來前途的擋路石,是裴氏定要除之而後快的。
那楚汐衡呢,他是否也會動搖,也會後悔呢?
楚汐衡聞言,原本無力的眸中卻滿是堅毅的光華,沒有半點猶豫地說道:“我楚汐衡能娶你為妻,是我三世之福,絕不後悔!”
孟氏怔怔看著他,半晌,忽而露出了幸福甜蜜的笑顏。這一刻的她,臉上那久經病痛的蠟黃麵色都顯得光華熠熠起來,美得讓人炫目。
“能嫁給相公,也是我三生有幸。”
言罷,孟氏也主動抱緊了楚汐衡,夫妻對望間,情意繾綣。
他們似乎有著某種默契,誰也沒有再提起裴氏的事,而是互相依偎著又說了許多體己話,這才洗漱寬衣,上榻就寢。
夜深人靜,正是萬籟俱寂之時,楚汐衡的呼吸深沉均勻,早已是熟睡了。可躺在他身旁的孟氏,卻是慢慢睜開了雙眼,那眼中不知何時,早已蓄滿了淚水。
她慢慢坐起了身,伸出一雙宛若枯骨的手,珍愛而眷戀地撫著楚汐衡的臉,眼中的淚水也隨著她的動作,終於淌下。
“相公,你不悔娶我為妻,已是我最大的福分。你我恩愛,我又如何舍得看你往後餘生,都在痛苦掙紮,和小心翼翼中度過?老夫人終究是容不下我的,哪怕你如履薄冰地過活,可也不見得能保得下我的。屆時你們祖孫成仇,我就是千古罪人。”
她輕聲地呢喃著,沉睡中的楚汐衡當然是聽不到的,隻有枯瘦的人兒獨自傷悲落淚。
孟氏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雙手依舊撫著楚汐衡的臉,眼眸深深凝望著他的睡顏,似乎要將自己深愛的人深深刻印在靈魂深處,永世不忘。
許久許久,孟氏終於收回了手,轉而伸手從枕下摸出不知何時藏好的一顆金珠。看著手中那顆在深夜裏也反射著森冷寒光的金珠,孟氏那一向柔弱的麵容竟然劃過一抹剛毅之色,隨即猛地就將金珠送入口中!
片刻,她的麵容上便露出了極致痛苦的神色,在這涼意滲人的深夜,那扭曲的麵容上竟然布滿了汗水!
孟氏撐著自己的身體,勉強重新躺了下來,側著臉看著楚瀟寒。
“我這條命……若能成就了相公的……錦繡前程,讓你不再掙紮痛苦,那我便自己親手奉上,又……有何不可呢?”
她說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最終歸於平靜,那雙因為痛苦而緊緊揪住自己衣襟的手,也無力地垂落。
她的雙眼仍舊看著身邊心愛的人,可終究不支地慢慢合上,掩住了眸中濃得化不開的眷戀。
她整個人靜靜地躺在那裏,無聲無息,卻還有一顆晶瑩的淚珠緩緩滑落在錦枕之上,很快就融入其中,不見了蹤跡,就如她今生早早凋零的芳華一般,短暫,無聲。
或許是因為楚汐衡太累了,他睡得很沉很沉,直到第二日一早,桂圓進來喊主子起床,才有些迷糊地睜開了眼睛。
“少爺,少夫人,奴婢伺候你們洗漱更衣。”桂圓一邊將紗帳往床榻兩邊掛起,一邊對楚瀟寒和依然躺在**的孟氏說著。
楚瀟寒微微應了聲,可孟氏卻始終不見動靜。
桂圓又喚了兩聲,見孟氏始終沒回應,以為她是睡得太沉了,便彎腰朝孟氏探手過去,想將她輕輕搖醒。
可她的手還沒有碰到孟氏的肩頭,便發出了一聲響徹院落的驚叫聲!
“啊!”
桂圓驚恐而又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噔噔噔”地急退了數步,直到撞上了房中的桌子,震得擺在上頭的茶壺茶杯都滾落在地,摔得粉碎。
那瓷器碎裂的脆響刺激著桂圓此時混沌不堪的腦子,霎時間,她似乎是瘋魔了一般,猛地轉身跑出了主屋。
“少夫人……嗚嗚嗚,少夫人沒了,少夫人沒了!嗚嗚嗚,血……血啊,少夫人死得好慘哪。”
桂圓無法抑製地顫抖著身子,更難以克製內心的悲傷和驚懼。
孟氏的死狀如同一把利劍,狠狠紮在她心窩,拔不出,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