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什麽時候把十二生肖都編來送我才是疼倉鵬的樣子……”

……“姐姐的小蜘蛛飛了,倉鵬再送姐姐一隻。姐姐若是怕就不要看,隻讓碧彤明早看看網結得是否圓正就好……”

淚珠就這樣輕易的掉了出來,卻被風銜了去。

亭中的石凳鋪著層風吹來的清雪,卻又有一陣風將其掃落,然後再鋪上一層。就像眼中的淚,湧上來,掉下去,再湧上來……

她便盯著那忽隱忽現的青石長凳發呆。

忽然,一線風卷入亭子,打著呼哨鑽進長凳的拐角處,使勁擠了擠,將裏麵的積雪掃淨。

她眨眨眼……那是什麽?

踮著凍得毫無知覺的腳移過去……

一串琥珀色的珠子靜靜的躺在那裏,每顆珠子都圓潤光滑,其上還隱著水波樣的圓痕,是金絲楠木特有的紋理。

這樣的佛珠……她隻在一個人的腕上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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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大姑娘來了。”

盼兒撩起繡著素馨花的秋香色軟簾,柔白的臉上掛著簡單的笑,引著程雪嫣進了門。

時值晚膳剛畢,柔風軒迎來一日中少有的安寧時刻,湯凡柔盤腿端坐在床上,閉著眼睛,沒有血色的薄唇輕動,似在念誦經文。

程雪嫣注意到她的指間正撚著一串金絲楠木念珠。

燭光中,顆顆珠子均圓潤光滑……攏在袖中的手不禁攥緊了那串已浸入了她的體溫的念珠。

聽得動靜,湯凡柔忙從床上下來,親熱的拉著她的手:“我聽盼兒說你今天來了幾次,卻都沒有進門。也是,我這一天忙得都要喘不過來氣了。你就是不來,一會我也要去你那。我才發現,庫房裏竟有一盒血燕燕窩。燕窩本就滋補,這血燕更為難得。你身子一向不好,又是病體初愈,瞧這臉色……”

仔細的看了看她,目光中滿是痛愛:“正好你來了,把這燕窩帶了去,是拿冰糖燉還是用蜂蜜澆,都是滋補養顏的,你……”

見她半晌不語,目光發癡,湯凡柔方覺有什麽不對。

輕輕放開手……

“當……”

有一樣東西從兩隻分開的手中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彎腰拾起,卻是一串金絲楠木念珠。

目光移至程雪嫣臉上時,卻見她正看著自己,目光中有警戒,有猜疑……

她笑了笑,可是這笑容在程雪嫣眼中卻失了往日的親切,雖然她想極力親切,卻是牽強了許多。

“大姑娘這是……”

她一直稱自己雪嫣的,現在卻改作“大姑娘”……

程雪嫣不語,隻定定的看著她。

湯凡柔笑著撚著這串念珠上的珠子,又將它掛在原本執有一串念珠的手上,來回翻看,竟是讓人分不清究竟哪串是哪串了。

“糟了,竟然分不開了,可要怎麽還給大姑娘呢?”她驚道。

“這本就都是你的,還用分嗎?”

話語輕輕,可是這個“都”字卻咬得極重。

湯凡柔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笑,眸中斂去柔光,卻仍顯親切:“大姑娘今日是有備而來?可是所為何事我卻是不清楚了……”

這工夫,盼兒沏了茶進來,仿似沒有注意到二人間的劍拔弩張,低著頭又出去了。

“杏仁茶寬心去火,大姑娘不妨坐下喝一盅,也好暖暖身子。”

程雪嫣也不推辭,坐在絲綿墊的玫瑰椅上端起刻花鳥獸花草紋蓮瓣青瓷茶碗。

杏仁茶入口微苦,回味卻極清香,且熱熱的,的確有暖身功效。

湯凡柔放下茶碗,隻拈著手上的兩串珠子:“果真一模一樣,弄得我都不知哪串是倉鵬的了……”

感覺到程雪嫣的目光利劍一般射來,她卻沒有抬頭,仍舊摩挲著念珠,臉上的笑容是毫不摻假的慈愛:“如果隻能選一串,我應該選哪個?”

程雪嫣不明白她想說什麽。

“一串是跟了我好久的,一串是新得的,卻是一樣的貴重一樣的可以保人平安,你說,我該選哪個?”

湯凡柔抬眼看她,目光竟有些悲愴。

“如果你有兩個孩子,一個九歲,一個剛剛出生,可是上天必須要帶走其中一個,你會舍了哪個?”

程雪嫣隱約覺出她有隱衷,卻一時捉摸不透。

“是不是很難取舍?”她笑了,一滴淚含在眼角:“如果他們是你的弟弟呢?一個是倉鵬,一個是沒有見過麵卻也在這世上存在過的孩子……哪一個的死會讓你更加心痛?你不用答,我知道,一定是倉鵬,他那麽可愛,與你是那麽親厚……”

“是你殺了他?”她終於說出了疑問,卻也在這一瞬,淚光滿眼,模糊了眼前那張笑臉。

“如果說這串念珠是我送他的,你會信嗎?”湯凡柔淒涼一笑:“隻因為相處的時間長,你便偏心於他,可是那個隻看了這世界一眼的孩子難道就不是你弟弟嗎?隻因為他早去了,所有的人都忘了他,而能記得他的……隻有他的母親……”

聲音已是哽咽。

“人都說我沒福氣,也嘲笑我命薄,那個還未來得及看這個世界一眼的孩子……是我連累了他。如果我不是程府的二夫人,如果我沒有和另一個人同時懷上了孩子,如果不是初夫人去世得早……他現在也有八歲了,會很開心很健康的活著。或許沒有錦衣玉食,不過隻要他活著……活著就好……”

程雪嫣不是沒有聽碧彤講過程府的這段舊事,似乎在這樣的宅院裏永遠存在著看不見血腥的廝殺。她也猜測過,依杜覓珍的個性,定是要不擇手段的打敗對手,當然,湯凡柔也不會是善類,隻不過最後仍成了輸家。不,她不是最後的輸家……

“你知道嗎?每當看到倉鵬,我都會在他身上尋找那孩子的影子,我有時還會迷迷糊糊的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他真幸福,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在這個世上生活了八年,八年啊!”

她抓住椅背的手在顫抖:“雪嫣,如果有人害了你你卻還要對她笑,你心裏是什麽感覺?”

“所以你殺了他?”程雪嫣看著她那張忍著淚卻仍舊笑微微的臉,突然生出一絲恐怖。

“雪嫣,你還記得你曾對我說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還說過‘老天一定不會忍心讓二娘受苦的’……看著她那麽痛苦的樣子,我既高興又難過,不過她仍舊是幸福的,她能痛快的哭,而我,連淚都掉不出來了……仇恨真不是好東西,即便它消失了,也無法讓人快樂起來……”

她看著手中的兩串念珠,將一串放到紫檀高幾上,人卻坐回到床上,撚著光滑圓潤的珠子,閉上眼睛念起經來。

自始至終,對於提問她都不置可否,使得事情更加撲朔迷離令人生疑。當然,僅憑遺落在望月亭的念珠也證明不了什麽,不過難免要借此生出頗多猜測。平心而論,她不希望甚至害怕湯凡柔是殺害小倉鵬的凶手。在她心中,湯凡柔是溫柔善良能夠忍辱負重的女人,對任何人都親切友善,若是這樣的人也懷著蛇蠍之心,她不知道在偌大的程府還有什麽人可以相信,今後要如何看待那一張張笑得如此真切的臉,要如何避免成為下一個莫名死去的人。可如果不是她,小倉鵬又為什麽會在除夕之夜攀上堆秀山,雖然他平日也很淘氣,可難道真的是隻為了貪玩?隻是湯凡柔若想對他下手,這八年來怕也有的是機會,為什麽偏偏要等到這一刻?而如果在諸多人中找一個對杜覓珍母子有著深仇大恨的,縱觀全府,除了她還會有誰呢?可是……

有些問題,似乎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預備答案。

她看著那靜置在高幾上的金絲楠木念珠,半垂的瓔珞在無風的房間中微微抖動。

盼兒送她們出門時,似是欲言又止,她便找了個借口讓碧彤先行回嫣然閣,留下盼兒陪她慢慢走。

“大姑娘,你是懷疑夫人害死了小公子?”盼兒倒是比她的主子痛快多了,可是接下來卻又打起了太極:“奴婢不知大姑娘何以對此事如此上心,若是真的要弄個清楚明白,不妨從八年前那件事開始查起,亦或者現在去後廚看看每日裏給夫人燉的補品中是不是多了一味不該有的麝香?”

盼兒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串,也絲毫不覺語氣有何不敬,隻微微向程雪嫣屈了屈膝,轉身回去,將程雪嫣一個人丟在雪地裏。

心底似是有什麽忽的明朗起來,卻被灌入胸口的風再次撲滅。

夜寒徹骨,卻讓人不得半分清醒。

程雪嫣呆怔了片刻,方轉身往嫣然閣走去。

浮雪已被踩實,鏡子一般鋪在腳下,即便旁邊有樹木房屋,仍讓人感覺空曠,竟有些辨不清方向。

不覺間,竟走到一幢院落附近。

此院落周圍浮雪堆積,連個腳印都沒有。

抬眼望去,但見門上懸著匾額上“紫香居”三個雲淡風輕的字在雪光中熠熠生輝。

心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