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上)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出門,各自上班。左褘開著車走了,羅哲明一個人拎著公文包去擠公交車。他站在公交車內,一隻手拉著吊環,在公交車行駛的過程中,身子搖搖擺擺。他的腦海裏有如一團亂麻,他想理清楚卻無從下手,因而心情抑鬱,愁懷鬱結於心,腸子打結一般。坐在公交車上的,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打扮時尚卻樸素,就是看起來很時尚,實質上服裝質地卻是地攤貨,這些女孩子?羅哲明瞄了一眼,這讓他情不自禁的想起洛水。他的腦海裏像圖片一樣浮現最後見到洛水的情景。她低著頭,長頭發垂在眼前來,幾乎完全遮住了她整個臉部,讓她看起來有幾分像日本恐怖片《午夜凶鈴》裏麵的貞子,他在那裏質問解釋,她明明說了他是窮光蛋也愛的,為什麽得知真相後會是這樣的神態。洛水輪流著用兩隻腳踢著路麵的上石子,就是不吭聲。不耐煩和受欺騙的態度昭然若揭。羅哲明想到這裏,隻覺得一顆心突然被丟入了狼群中,被尖牙利嘴撕成了碎片。他想著人生未免也太諷刺了,他老了五六年,現在三十了,大學時候,那些大學女生多麽純潔啊,個個都是施小絮。他工作了幾年,現在的大學女生變得這麽功利現實了嗎?自從和左褘結婚後,他曾經的幸福和快樂,憧憬和夢想就變成了一個顏色炫麗的汽球,慢慢的飄浮在空中,成了他仰望的目標。可是洛水的出現呢,就像一根針,輕輕的一刺,他的那個夢想的氣球就“啪”的炸成了碎片,灰飛煙滅了。羅哲明變得很厭世。

周末的時候,他一個人去鄉下看望母親。他母親一個人在院子裏種了一些菜,又喂了一些雞鴨,因此家前後都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地。平時和隔壁鄰居聊聊天,精神看上去比在城裏呆著要好。看到兒子到鄉下來看她,自然十分的高興。拉著兒子的手到院子中,讓他坐下,對他說道:“今天有空?”羅哲明不作聲的點點頭,點上一根煙吸起來。他以前不抽煙了,婚後的煩惱太多,他慢慢也學會吸煙了,一吸了煙就上癮了,抽得很厲害,一天兩包煙,指甲都熏得焦黃一片,可是卻再也改不了。他母親從房裏給他倒了茶水來,羅哲明接過來,看他媽媽精神還好,也就放了心,想起什麽,對老人道:“媽,家裏米還有嗎,油呢,沒有我去買。”老人笑道:“都有,前天左褘來看我了,給我在大超市買了兩大袋泰國香米,又提了三大桶色拉油,媽都說太多了,你媳婦真了一個孝順好媳婦。”羅哲明心內跳了跳,有些吃驚,他沒有想到家裏出了這樣的事,左褘竟然還記得他鄉下的老娘,他愣道:“媽,你是說左褘前兩天來看你了?”“是啊,你等著。”老人說著立馬站起來,起身急步去了房間,一會提出一大桶色拉油出來,對他說道:“哲明,你這桶提回家吧,我老太太一個人吃不完,這油我害怕過期,你提回去,叫左褘家裏也不用買油,這個再有錢,家裏也要省著花啊。”羅哲明笑了笑,對老人道:“媽,家裏油也多得吃不完,我提回去多麻煩。”他沒有提禮物回來看老人,也是因為嫌麻煩的緣故,想著鄉下雖然沒有大商場大超市,但是小賣部還是很多的,他一個人兩手空空的就來看老人了,想著臨走時給老人一千塊錢,她需要什麽,自已拿錢去買。老人卻執意要他帶回去,又去菜園子裏摘了大把的新鮮蔬菜,精心的用細麻繩全部紮好,對他說道:“兒啊,這個帶回去給左褘吃吧,她說喜歡吃我種的菜,這個菜吃了好,比菜市場超市買的要好,自家種的菜,沒有農藥。左褘常來這邊,每次都要帶一把菜回去,你不知道嗎?你啊,做兒子還不如做兒媳婦的,媽有時候很想你啊,可你看看,自從我回鄉下後,你這還是第二次來看我。”老人語氣都是責怪,臉上卻帶著微微的笑,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真要責怪兒女也是沒有的。羅哲明就開始自責,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麽好,老人卻自己轉了話題,抬起頭來,笑眯眯的對他道:“哲明,你們什麽時候生孩子,要左褘快點生,趁著媽現在身體好,給你們帶大,行嗎?”羅哲明就徹底呆了,在老人的催問下,他才不耐煩的說道:“媽,我們還早著呢,這麽早就要小孩做什麽?”老人就一副很嗔怪的神情,把捆好的蔬菜往他麵前一放,又去雞圈裏拾了土雞蛋,又從房子裏拿了十幾個出來,給他裝在一個袋子裏,怕雞蛋摔壞,還給套了兩個厚厚的塑料袋子,老人說道:“你和左褘現在過得怎麽樣?”羅哲明就有點做賊心虛,答非所問的對老人道:“媽,左褘沒對你說什麽吧?”老人就好奇了,對她道:“沒啊,你和她吵架了?”臉上都是關心和擔心,羅哲明便立馬說沒有,老人歎口氣,把雞蛋也放在他麵前,對他說道:“兒啊,媽知道你一開始不喜歡左褘,媽也想過要是過得不開心就離婚,但是兒子,媽現在想了想,人家左褘對你真是再好不過,她對你多好啊,連你發瘋的老娘都照顧得那麽好,這世上有幾個女人對自家男人的媽這麽好的,她如果不是真心對你,不會做到這一步啊。這人啊,一輩子賺錢容易,找個真心實意的對自己的人太難了,兒子,你要惜福。這感情也是慢慢培養的。和左褘好好過日子,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好好過以後的日子。至於媽,媽一個人在鄉下,過得不知多開心,你和左褘快點生個孩子,媽就更高興了。”

羅哲明最後是心事重重地回去的,他想拿一千塊錢給老人,老人給他塞回去了,對他說道:“媽有錢,左褘上次給我的錢沒用完,你啊,賺的少每個月錢也要交給你老婆,這是一個男人的態度,錢多錢少不是個人能決定的,但是顧家的態度要擺出來,她會高興的。”羅哲明就看了他母親一眼,低了頭走出去了。他回想著從前,回味著他母親說的話,想著左褘對他老娘真的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要盡職盡責。他想著他是不是錯了,他低著頭胡思亂想的回到家,左褘周末沒有出去,一個人在家裏看電視,看到羅哲明提著蔬菜雞蛋回來了,便也愣了愣,不過她仍然沒吭聲。羅哲明把這些物什送到廚房,走回客廳,對著她說道:“今天回鄉下了,蔬菜和土雞蛋是媽要我帶給你吃的。”左褘也就明白過來,不過仍然沒吭聲。

晚上兩夫妻睡過去,雖然在鬧別扭,可是沒有分床睡。隻是那張床特別大,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也是各自背對著背睡過去,中間仿佛隔著海角天涯的距離。這些天,左褘總是縮在她那邊的角落,嬌小的身子蜷得緊緊的,和羅哲明保持著距離。往日,對於左褘這樣的態度,羅哲明也沒有表示,想著更好,落得清靜。但是今天,他有點不一樣。兩個人關了各自的床頭燈不作一聲的睡下去,羅哲明卻睡不著,在靜寂的黑夜裏,他回想著從前,他想著為什麽一定要想著逃離,人的前半生真的能逃離的嗎?人生也許是一件從出生就開始編織的毛線衣,不可能割裂開來還完整的,人生的價值也許是一個花瓶,欣賞花瓶看的也是整體,不是碎片。他想也許從內心全盤接受才是正確的說法,他總是把左褘等同於他的過去,所以對她無法產生感情,特別是愛情,所以才會有婚姻內的冷漠出軌。可是他老娘的話現在又在他耳朵邊響起,他想著是啊,這世上有幾個人是真心實意對你的,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一定要對她好。這樣一想,他的心裏就活絡了。他在黑暗中扭頭看了看左褘,左褘背對著他睡過去,蓬鬆的短發有點淩亂的堆在枕頭上,看上去像一隻孤獨的小動物。羅哲明鼓起勇氣把他的一隻手臂伸過去,這樣左褘隻一轉身,身子往上麵稍微一提,就能枕在他的臂間睡覺了。現在天氣慢慢變冷了,左褘好像特別怕冷,他以前老聽到她嚷冷,平時在辦公室上班,也是抱著一個熱水袋,時刻不離手。他想著他們這樣冷戰,互相背對著睡過去,左褘肯定從裏到外都是冷的吧,所以他想著這是一個機會。他要對她好一點。可是他伸長著胳膊在黑暗裏睜著眼睛躺了半個多小時,左褘卻並沒有反應。羅哲明整隻手臂也麻了,他在那裏伸展了不知道多久,最後自己困倦睡過去,縮回了那隻示好的手。左褂半夜醒過來,看他背對著她麵向著外躺著,像一座山一樣冷漠生硬,心裏也是很難過和無望的。

因為母親的責備,羅哲明下個周末又去了鄉下,這次受了教訓,在市裏就買了很多禮物回去,給老人買了棉衣、買了棉鞋、還買了老年人的補品,大包小包的提回家。他剛到鄉下的家門口,就看到外麵停著一輛寶馬的車,心裏一驚,想著他家這麽窮,哪裏來這麽好的車啊,而且左褘開的是豐田霸道,這輛車明明是寶馬啊,羅哲明心裏納悶了,提著禮物走過去,繞著那車走了兩圈,也沒看出所以然,卻聽到裏麵有說話聲,他母親的聲音,還有陌生男女的說話聲,羅哲明心內更加糊塗,便推開院門大聲走進去,一邊往裏走,一邊大聲叫著他母親:“媽,媽,我回來了。”老人笑眯眯的在裏麵應,卻沒有出來迎接他。羅哲明更加奇怪,這要是在從前,老人早就迎出來了。他帶著迷惑不解走進去,就看到房子內坐著一個五十開外的女人,想著原來是家裏有客人,那女人打扮得很洋氣,笑眯眯的看著他。羅哲明覺得有些眼熟,可是卻想不起來她是誰,在哪裏見過。

這時候他母親從另外一間房走出來,看到羅哲明,便拉著他的手走到那個洋氣的女人麵前,對他笑道:“哲明,這是你姑姑啊,你爸的妹妹!”羅哲明就吃了一驚,仔細瞅了一眼,發現麵前女人跟他父親果然有幾分相像,那女人笑眯眯的也打量著羅哲明,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閃著光,她說道:“我出國的時候,哲明還隻有這麽高,現在都是大小夥了。”她帶著回憶的神情比劃了一下,羅哲明就依稀想起那個久遠的人,他的姑姑,那時候他們家還很有錢,他父親成了臨安首富,不但置了房產車子,而且把疼愛的妹妹送到美國去深造。當時他姑姑還隻是十八九的小姑娘,現在都老成這樣了。羅哲明想不明白,他父親破產玩失蹤後,他也想辦法找過這個國外的姑姑,姑姑幫過兩次忙,就斷了來往。沒想到,她現在又主動來找他們了。

羅哲明回想起往事有迷惑和不屑。他母親的瘋病長年發作,慢慢的親戚就怕他們家了,不肯借錢給他們,通常他母親神經病發作,親朋們都是望風而逃,連麵都不肯見的。羅哲明找不到人想辦法,隻能想到美國的姑姑,按著姑姑曾經留下的電話找過去,姑姑得知消息,第一次回國了,帶她母親去治病,後來第二次發作的時候,姑姑沒有回國,卻給他們寄了錢來,第三次,他母親的瘋病再發作時,電話打不通,她姑姑換了電話號碼,後來再也聯係不到了。對於這個國外的姑姑,羅哲明一直認為肯定是不想被他家麻煩,所以選擇換電話號碼失蹤了,他想著他們兄妹倒真是像,一樣的冷血,一樣的會玩失蹤。他對這個姑姑說不上多大的恨,可是說到多大的想念也沒有的,就像一個陌生人,就像其它的親戚,因為曾經幫過他,所以不能太恨,因為後來拒絕過他,所以不能太親切,心裏也還是多少有怨的。所以羅哲明現在見到這個姑姑,一時間前塵往事全部想起,倒是不知說什麽,隻一壁難堪的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他母親卻喜氣洋洋的,拉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對他說道:“哲明啊,你姑姑這次回來,是專程來找我們的,她說想幫忙找到你爸爸,她會在國內呆很長時間。”羅哲明低著頭,沒有吭聲。多年的苦難生活,已經讓他沒有了感恩的心,相反的,嚐盡人間白眼後,他反倒覺得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是欠著他的。因為他們的幫助不有始有終,總是幫幾次就撒手不管了,所以對於所有的親朋,他都是像一個債主一樣,帶著一種索債的味道。隻有左褘除外,因為她不欠他的,她從頭到尾都在他身邊,但是他卻把她看成他身上的烙印,恥辱貧窮困苦的印記,他拚了命的想洗淨想擺脫。

“利娟,你好好休息,我現在做飯去。”羅哲明母親高興的站起來,羅利娟笑了笑,說道:“好的,嫂子,你多做幾個家鄉菜,有黴幹菜嗎,這些年我在國外,作夢都想吃家鄉的黴幹菜。”“有的,有的,我中午做一個黴幹菜扣肉。”老人高興的到廚房去了。屋裏隻有羅哲明和他姑姑,旁邊坐著的中年男人,多半是司機,他姑姑也不可能剛回國就置辦了車。羅利娟看著羅哲明,見他不說話,便也有幾分自責,那時候她換了電話號碼,的確是故意的,因為她那時候在國外也混得不好,所以隻能暫時拋開他們,當時羅哲明還隻是一個讀小學的孩子,這些年,也不知道他怎麽過來怎麽長大的。她想到這裏,不自覺的歎口氣,臉上都是自責。哲明竟然長這麽大了,小時候那個大眼睛汪著淚水,厚嘴唇緊抿著故裝老成和鎮定的苦難小男孩變了,如今的哲明站在她麵前,對一切仿佛都已木然,一副銀邊眼鏡就像麵具一樣,她審視著他,可是根本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羅利娟終於說話了,她對他道:“哲明,這些年,你爸爸一直沒回來嗎?”羅哲明吭了一聲:“沒有。”羅利娟心酸,長兄如父,她哥哥一直對她很好,當初有點錢,當別人還不知道出國為何物的時候,他一個農民卻先知先覺的把她送到美國去了,這些年,她在美國完成了博士學位,現在在一個研究所,生活過得很不錯,這與她哥哥當年對她的疼愛有關。一個人自家過得輕鬆富裕了,自然想著那些還在苦難中掙紮的親人,特別是她哥哥一家。所以當她事業有了起色,國外的生活穩定下來後,她立馬回國了,她喝了一口茶水,對羅哲明道:“哲明,我回國後就立馬過來了,當時生怕你們搬了家,我找不到你們,沒想到,你媽媽還在家,家裏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沒變。”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回憶和感慨,羅哲明卻是有怨氣的,他淡淡道:“想變也變不了啊,沒錢!我媽的病,一年要花掉好幾萬,所有錢都給她治病了。”羅利娟就俯下身子,關心道:“你媽媽的病現在還是定期發作嗎?”羅哲明沒好氣道:“一年發作一次,而且明顯越來越厲害。”羅利娟就皺起了眉頭,不過隨即又笑了,她看了看羅哲明,對他說道:“哲明,姑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你們家的事,我想找到你爸爸,然後帶著你們全家都到美國去,我現在在美國一家大研究所工作,認識很多醫學方麵很厲害的醫生,我已經問過很多醫生了,他們說你媽媽的病一定能治好,你看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