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上)
周末的時候,羅哲明和左褘開車去看他在杭州安定醫院住院的母親。臨上路之前,左褘問他要不要把哲琳一起帶上。她站在車子旁邊,征詢著自家男人的意見。他們羅家的事自然由他作主。羅哲明低了低頭,一會說道:“不用了,我們兩個去就行。”羅哲琳比哲明小四歲,現在在浙江一個職業院校讀大專,母親發病的事他一直沒有告訴妹妹,現在自然也不想告訴她。
左褘便點點頭,兩個人開著車上路,車的後座裏堆滿了給老人買的東西,有衣物,有吃食。老人喜歡吃一種點心,裏麵是黑色的**芝麻醬,外麵用紅色的熟糯米一粒粒的包著,咬一口,甜稠的湯水就會從裏麵溢出來。這是一種本地點心,左褘是富家千金,自然不會下廚做這些物事,不過她自認也是一個好兒媳。知道老人喜歡吃這種甜糯的食品,開著車轉遍了臨安城的大街小巷。買了幾份,用盒子裝了帶過去。無非就是想讓老人吃得好睡得好,早點康複出院。其實老人對她一直不鹹不淡,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哲明不在家的時候,有時候她下班回來,和老人一起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如果她不主動找話,老人也不會說什麽。她想著她的婆婆雖然不是惡婆婆,但絕對算不上一個好婆婆,她能做到這一點,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她自然也知道她這樣做的原因,無非付出的一切就是讓羅哲明看到,她想著感動多了,久了,感動就會變為愛。她雖然沒有讀大學,讀書時成績也一般,但是也知道有一句話,叫做“量變引起質變。”這是一個哲學道理,哲學就是對世界的看法,愛情也是世界的一部分,自然離不了這個理。所以她一直努力著。
到了醫院,兩夫妻提著禮物去看了老人,老人經過一個院的治療已經安靜下來,如今記憶恢複也認得人了。羅哲明和左褘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也清晰的叫出了兒子和兒媳的名字,臉上甚至為了讓他們高興,帶著微微的笑容。羅哲明和左褘總算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老人不燥狂他們就知足了。
左褘拿出點心,讓老人吃了幾個,老人看到他們兩個,想著她竟然又住院了,她這病估計是一輩子好不了了,一顆心自然好受不到哪裏去,又想著自己的瘋病樣子,入了兒媳子的眼裏,她不知道心裏會怎麽想,她的想法會不會影響到他們小夫妻的感情?老人是一個病人,自然會想得多,一個人活著,成了親人的負擔和拖累,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左褘在羅哲明麵前陪老人說話,可是她不敢看老人的眼睛,老人笑眯眯的,蒼蒼的白發整齊的梳著,人也安安靜靜的,像一個最普通最正常不過的老太太,可她的眼裏有著一股狂亂,那狂亂仿佛是一個極速的漩渦,倘若你盯著看久了,難保自己不會和她一樣,也跟著發瘋。
羅哲明一直靜靜坐在一邊,心裏木木的,現在他長大了,對於很多事情都能獨擋一麵了,比起小時候的焦慮和恐慌,如今的煩惱根本算不得什麽。他現在麵對他母親病情的反複發作,已經駕熟就輕了。
老人想支開兒媳,和兒子私下裏說幾句話。不管怎麽樣,哪怕相處大半輩子,做婆婆的總把兒媳當作外人的,而何況左家比起他們羅家,有錢得海去了。老太太在左褘麵前總是不自在,有點戰戰兢兢的。她勉強笑了笑,對左褘說道:“小褘,媽想喝開水,水壺裏還有水嗎?”她記得開水壺裏沒水了,左褘果然立馬站了起來,拿了水壺搖了搖,對老人說道:“媽,沒水了,我去打點回來。”老人點點頭,左褘便提了水壺麻利的出去了。病房裏隻有老人和羅哲明兩個人。
“哲明,媽發病的時候有沒有做什麽丟臉的事情?”老人馬上問了出來,臉上帶著不好意思的笑,很是自責和羞愧的看著兒子。精神病人發作的時候會失憶,記不得從前的人和事,康複之後,對於發病期間做的事有時候也記不太清。至於她發病期間做過的糗事,這十幾年來,簡直就是數不勝數。她曾經脫光了坐在長街上,曾經拿著石頭去砸保齡球館的玻璃,被保安駕著送到了派出所,曾經偷單位的錢——往事回憶起來因為難堪太讓人痛苦。
羅哲明最怕看到他母親這樣的神情,她總是一副十分抱歉的樣子,他移開視線,避免和他母親的眼神相接,對老人含糊說道:“媽,沒有的事,你不要亂想。”老人才略微放了心,低著頭想想了,仍是不放心,抬起頭來說道:“真的麽,你可千萬不要騙媽啊。”羅哲明就反複說沒有,老人停了停,半響又說道:“我就是害怕我發病做出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讓你沒麵子,怕左褘看不起你,這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老婆看不起,左家那麽有錢,我們高攀了她家。兒子,是媽對不起你,媽也不想發病的。可是看著你結婚後一直過得不幸福,媽這顆心難過啊——”羅哲明便煩惱起來,他想出聲打斷老人的話,這時候左褘走了進來,母子之間的談話自然結束,左褘笑著給老人倒了水,扶著她坐起來,讓她喝下。在羅哲明麵前,她服侍著婆婆做得周到熨貼。
兩個人在醫院陪著老人過了一天,到晚邊時,便開車回臨安了,坐在車上,左褘把車上的收音機打開了,電台放一些老歌,歌聲充滿了回憶,羅哲明呆呆坐在副駕駛位上,止不住回想起從前。
他母親第一次發病是在他十歲的時候。那時候,他讀四年級,妹妹剛讀書,六歲。他父親是在他八歲的時候突然一夜破產淪為赤貧,然後不負責任的失蹤。在此之前,他們羅家是臨安最富的人家,在大部分人都還清貧得隻能吃醬油拌飯的年代,他們在城裏已經買了兩棟房,家裏有兩輛車,二十四小時雇著保姆司機。他母親在一個事業單位的複印室工作,一個月六百塊,而他妹妹上的貴族幼兒園一個月是一千二。家裏的錢多到可以胡亂花,他母親就是這樣胡亂花錢的。那時候的生活就像掉在蜜罐裏,有種暈乎乎的感覺。特別是隔了多年苦難的生活再回想起從前,從前的錦衣玉食,如今思想起來就不像是真的,簡直恍然若夢。他母親在往後的清貧生活中,當臨安其它的人家慢慢的也都富起來,瘋狂的炒房買車,而他們羅家卻為了學費生活費發愁的時候,他母親在單位上總是對同事說:“我家先前很闊的。”隻是這種說辭,在同事的耳朵裏,未免很像魯迅筆下那個阿Q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