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改成回想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時候她十九歲,剛剛讀大學,而他呢,已經在長沙工作了兩年,他比她要大三歲,小絮在他麵前,就像一個小丫頭,這麽多年過去,他簡直就是看著她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長大的,現在也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可是仍然像一個小孩子一樣。

“小絮,不要哭了,我答應你,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了,你就過去,我幫你找工作,我們到上海去好不好?”

“不要,我不喜歡大城市,再說了,那邊房子太貴了,買不起。”

小絮抹著眼淚,她不想給改成太大壓力,如果說這邊的房子努力一輩子還能夠買得上,上海的房子他們就根本是想都不用想,再說了,她是沒什麽大誌向的人,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安定下來,有個家,有個愛她的男人。她就喜歡在一個環境幽雅的地方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她討厭汽車尾氣以及交通擁擠,她喜歡過小城市的生活。

“那行,等我在那邊賺到了房子首付的錢,我們在這邊或者回我老家買了房,我們就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改成勸慰著她,他們兩個,家裏都沒什麽錢,兩個異鄉人跑到外地赤手空拳打天下,沒有背景沒有關係,完全憑著年輕和熱血,對於天價的商品房,他們是從來沒有想過一次性付款買到的。那是富人才會做的事。對於他們來說,辛苦幾年能存到首付就已經是非常順利的事情了。小絮哽咽著說好,她對他道:“我也會努力賺錢,努力存錢的,但願過兩三年,我們就能把首付存到。”這邊房子,一個一百平方左右的要七十多萬,也就是說如果他們貸款買房,首付至少也要準備個二十多萬。二十多萬,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小絮想到這裏,便改口說道:“存五年吧,但願能存到首付。”

改成笑了笑,抱緊了她,把她臉上的淚水吻去,對她說道:“傻,用不了那麽久,如果業績好,我可能一年就賺到了,你要相信我。”小絮就笑了笑,點了點頭。

第二天,改成就要去上海了,小絮中午從公司跑出來送他走。那一天剛好是元宵節,按理說,元宵節應該是團圓的日子,不應該分開,可是上海那邊的公司急著等他過去,改成是一天也不能多耽擱了,別人歸心似箭,他簡直是離心似箭。兩個人在租的房子裏收拾了行李,改成提著就出了門,一路上他不停的囑托她,對她說道:“這房子我沒回來你就不要住了,這附近都是民工,不安全。”小絮不吭聲,想著他不在家,她自然不會過來住,一個是公司上班,有宿舍不住住在外麵,太不方便,另外一個的確是安全問題。

改成又對她道:“平時你就在公司食堂吃吧,你不會做飯,不要自己弄了,我周末回來給你改善夥食。”小絮不說話,隻知點頭,因為她是一說話害怕自己又要掉眼淚,原以為他在她身邊,就是很平常的一個人,可是一旦突然要分開,才知道他在她心裏那麽重要。她自以為她對他的感情一直淡淡的,可是現在,好像要濃許多。她想著,結了婚還真的不一樣了,這個人,是她的老公,是她最親近最重要的人。

兩個人走到一家麵館,都沒有吃午飯,所以就在麵館裏吃浙江本地的手工麵,相對默默的坐著,因為要別離,又是在元宵佳節,所以這麵也是吃得沒情沒緒的,改成為了趕時間,三下五除二就把麵條吃完了,小絮的麵還隻動了幾筷子。

改成在那裏等著她,不時拿出手機出來看時間,又去外麵跑了一圈,提著一袋東西坐在那裏,小絮仍然那裏慢慢吃著麵,他沒有催她,可是不停的看時間,小絮知道他多半是擔心坐不上車,所以站了起來,對他說道:“我們走吧。”麵條還有一半。改成勸她再吃一點,她說吃飽了,不想吃,吃不下,改成便點點頭,把手上的一袋東西塞給她,對她道:“這是剛才我在超市買的零食,晚上餓就吃一點,我買了幾袋硬糖,如果頭暈,沒東西吃,就吃一粒硬糖,這樣就不會暈倒了,這是一些常用藥,你拿回去放宿舍的櫃子裏吧。”

小絮征了征,感動於他的細心。改成把那些東西塞到她手裏,他對她道:“你要是有什麽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小絮拿著那些東西,一壁點頭,改成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便拿起行李直說要走,兩個人走到外麵,改成在站牌下麵等車,小絮跟在他身後,改成看著她悶悶的低頭不語的樣子,心裏也是傷感,想她在這裏送他肯定是十分難過的,便笑了笑,對她說道:“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小絮卻想著馬上要分開了,要和他多呆一會,堅持說道:“我送你上車吧。”

“不用送了,回去吧。”

小絮卻不吭聲,隻是繼續站在那裏,改成也知道她是不肯走了,隻得在心裏歎口氣,伸出手握緊她的一隻手,想了想,又對她說了一句:“我周末就回來,我答應你,一周一定回來一次。”其實這也是安慰她的話,做銷售的一旦市場跑起來,簡直就是馬不停蹄。一周回來一次,非常的不現實。不過此後的半年,因為他工作的緣故,改成倒的確做到了。

小絮就勉強笑了笑。心裏早就淚水泛濫成災了。

車子很快就來了,改成坐上了車,站在車上對她揮手道:“你回去吧。”小絮才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她今天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頭發紮起來,幾縷清亮的發絲從馬尾裏鬆散出來,垂在前麵,倒有了許多嬌媚。車子緩緩向前開動,改成看著她的背影,慢慢變小,往事就像逆光的風景一樣又到他麵前來。

他們認識,是在某一年的夏天。他在小絮學校附近的工廠打工,和大部分沒有讀過大學出外的年輕人一樣,到了大城市通常是和著幾個老鄉一起進廠,成為流水線的工人。一天五十塊,一個月一千五的樣子。每天從早上七點鍾工作到晚上十點,不過也不知道累,年輕,剛到城裏,對於一切都充滿了新鮮,也無所謂正做著的工作有沒有前途。對人生還很茫然,因為茫然和糊塗,他是快活的。

那一天中午,他吃過午飯,在廠裏提供的宿舍午睡,他那天睡不著,同屋的幾個人吸煙吸得整個房間煙熏火燎的,再加上房間熱,他就走了出去,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往外看著,就看到了施小絮。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手裏拿著幾本書,穿著潔白似雪的連衣裙,清湯掛麵的長直發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她的身子半蹲著,空著的一隻手撫著一隻腳的腳踝處。七月的太陽炙烤著地麵,大地仿佛在“嗞嗞”的冒煙,可是她卻在日頭下長久的保持著這個姿勢。改成愣了愣,當時想著,這女孩子怎麽了?

他在陽台上站了五分鍾,那女孩一直無助的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改成想著她可能需要幫助,再看看四周,當時正是午睡時分,天氣很熱,因此外麵很安靜,空氣仿佛都停止流動了,街麵上散發著懶洋洋的氣息,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他便給了自己理由:她需要幫助,而他現在有空。如果是平時,在大街上遇到這樣的女孩子,他是沒有勇氣走過去和她們搭訕的,因為很明顯,兩個人不是同一個世界的。可是今天不一樣。人總是有希圖妄想變成現實的時候,特別是年少的愛情。這個女孩,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特別的想接近。

做了這個決定後,他便快速的跑下樓去,一鼓作氣的跑到女孩麵前。走到近了,卻又緊張起來,兩隻手隻感覺沒地方放,到最後他把兩隻手插在褲兜裏,盡量裝作輕鬆閑適的樣子,內心卻又不安的想著今天身上臉上髒不髒,後悔出來前沒有照鏡子抑或是換身衣服。

施小絮原本一直低著頭發愁,她的腳崴了,腳踝受了傷,她的高跟涼鞋掉了跟,高跟與鞋底脫離,她無法再穿著這雙鞋走下去,可是讓她赤著腳走到教室,她剛才試了一下,在高溫的夏天,地麵被太陽烤得都能煎雞蛋了,她沒有勇氣。

“需要幫助嗎?”

改成終於鼓起勇氣搭訕了,麵前的女孩極快的抬起頭來,隨著她抬頭的動作,筆直柔順的青絲發像水一樣自然地分披到兩邊,露出一張潔白美麗的臉,她帶著笑,眼內有著煩惱和無助。改成迎上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原來酷熱的世界靜止了。站在陽台看到她的時候,隻感覺她穿著白裙子,黑亮的長發很好看,身材不錯,如今在極近的距離裏,看到她的臉,才發現她真的是很美。簡直沒有任何不好看的地方。清秀溫柔的眉眼,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

改成在那一刻,他的心髒忘記了跳動,時間過去了也許隻是一秒,也許是一個世紀,當心跳回複正常時,卻開始了劇烈的疼痛,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過。他有幾分欣喜又有幾分傷感的承受著這種尖銳的痛楚。

改成在臨近的便利店買了一瓶膠水,幫她修好了鞋子,小絮急著去上課,匆忙離開間卻許諾他下次請他吃飯感謝。改成征征的站在那裏,直到她白色連衣裙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裏有一片綠色的竹林,把她白色的身影擋住了。他的心又開始劇烈的痛起來。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工頭在後麵大喊道:“小子,開工啦,大太陽下犯什麽傻!”他才微微笑了笑,轉身去工廠幹活,隻是一顆心卻從此有了牽掛,想著她說請他客,不知道是真是假,什麽時候請客呢,雖說她請客,可他一個男人怎麽能讓一個女孩子出錢,她還在讀書呢,他好歹進社會賺錢了。每天在廠子裏做工的時候,聽到年輕的女孩子經過的說話聲,他便開始緊張起來,中午或者晚邊吃飯休息的時候,便站在陽台或者窗口望著她大學的方向。久了,一起打工的老鄉也知道了,一個年長點的就笑話他,對他道:“改成,看上人家大學女生啦,你小子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是不可能的。”大家就哄堂大笑。在大家的笑話聲中,漸漸的,改成原本帶著點盼望的心也不抱希望了,想著她說請他吃飯,應該也是隨口說說,他卻當真了。

隻是十分意外,在易改成不抱希望的時候,施小絮卻跑來找他了。她那天穿了一件短袖的粉紅T恤,下麵是藍色的牛仔百折裙,腳上是白色的涼鞋,肩膀上背的是白色的手袋,經過兩個月的時間,黑亮的青絲發好像比以前長了,總之,這一天的打扮也是很好看的。

他們在一家飯館裏點了菜,女學生自然也沒什麽錢,隻是普通的飯店,改成想著幸好他請得起。不過這種飯店他平時也不會去吃的。等菜上桌的過程中,小絮向他解釋道:“上一次是我快放暑假了,暑假兩個月我出去玩了,現在開學了,想著答應你的,今天就來這找你來了。”

聽到她解釋,改成感到很安慰,他原本其實也沒有委屈的,她就是忘了,他也不會怪罪她,可是她這麽說了,他就很高興。想著也許,她沒有看不起他,她是把他當朋友的。施小絮心地很好,讀書的時候,人年輕,自然也不會有什麽階級層次觀念的看法,不會用有色眼光去看人,改成幫了她的忙,她自然也是真心要請他吃飯。

中間兩個人說了什麽話。之後多年,改成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卻清晰得記得回來的那個晚上。他的心路曆程。他的命運就是從那天開始改變的。改成回來的時候,有點意氣風發,飄飄然的。晚上他睡不著,半夜裏爬起來,對著窗外清冷如水的月光,看著身旁鼾睡的老鄉,想起小絮微笑和他說話的樣子,他的心裏生出想法來。

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應該鼓起勇氣去追求。雖然他們現在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他還年輕,他可以努力,不斷的進步,那麽,總有一天,可以與心愛的女孩處在同一個世界。他們可以平起平坐,他可以追求她,可以愛可以在一起。

這些想法讓改成很激動,之後他就不在工廠做事了。經過幾翻折騰,後來摸索著開始做銷售,銷售門檻低,不挑學曆,他就一路走到了今天。此後多年,有時候兩個人掃地抹桌子做家務的時候,小絮總會感歎,“我和你結婚一點也不浪漫。”改成就不吭聲,心裏卻想,如果把他所有的心路曆程講給她聽,愛她愛了這麽多年,從絕望和辛苦中走過來,她就不會這麽認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