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改成,你怎麽不說話?”小絮拉著他的胳膊晃了晃,溫柔的倚在他的臂彎,臉上都是回憶的神情。改成隻得笑了笑,捉住她的一隻手,在手心裏捂著,想著一些現實問題她可能沒有想到,他柔聲細語地對她道:“小絮,今年不回去,我答應你,明年一定回你家。”施小絮愣了愣,從他的懷中欠起身來,直著身子,迷惑不解的看著他。“你要回你家嗎,因為你媽媽的病?”她征征想著也是啊,他媽媽癌症動手術,今年是第一年,她應該回婆家的,癌症是絕症,查出來之後,每一天都感覺是從死神手裏搶過來的,如果現在不回去,隻怕以後沒機會了。改成低了頭,他內心的壓力太大了,他說道:“小絮,我們也不回我家。”母親的病,手術費、化療費、每個月的醫藥費,已經基本上把他在深圳這幾年賺來的錢花光了。如果現在回去,他母親肯定又是催他們快點生孩子,買房子安家,這兩點,都需要大筆的錢,他現在根本做不到。拿了半年兩千多塊一個月的工資,改成感覺自己真沒本事。他痛恨這樣的自己。

“不回你家就回我家好不好?”改成隻得笑了笑,對她道:“小絮,我還沒去過你家。”“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吧,我們都結婚了。”“回你家,肯定要辦喜宴吧,小絮,我今年沒什麽錢,這半年業績不好,每個月基本上沒什麽提成,這個地方太小,賺不到大錢。”改成的聲音低低的,其實不管回自己家,還是回小絮家,都需要錢。他煩惱的抹了一把臉,想起他在深圳的時候,也曾經有過月入一萬的曆史,可是現在呢,在這個小鎮,工作半年,基本上勉強糊飽肚子。對於兩個人的前途,他也覺得有些茫然。

小絮聽明白了改成的話,沒有作聲了。是啊,如果回家,她肯定要辦婚宴的。在家裏辦婚宴,按湖南的規矩,閨女出嫁要辦回門酒,要每家親戚都要發喜糖喜煙,發紅包,煙必須是最好的芙蓉王,二十五元一包,一條就是兩百多塊,幾十條總要的吧。喜糖自然也要最好的,裏麵好歹也要包德芙巧克力,那種一塊錢一個的。這些倒不是最重要,最破費的是紅包,她大學畢業,又一直是家裏的驕傲,如今結婚,每家親戚至少要包五百,二十家親戚,至少要一萬,除此之外,還有辦酒席的錢,現在在長沙,一桌七八百的酒席才算勉強上檔次的,如果辦二十桌,這裏又是一萬多,如果沒有三四萬錢,這回家的喜宴別想辦得成功。施小絮語塞了,她也知道改成說得沒錯,到現在為止,她的年終獎五千,改成也是幾千塊的樣子,兩個人從浙江奔回長沙,不坐飛機坐火車臥鋪,單車票來回就要一千多塊錢。哪裏來的錢?結婚是要錢的啊。

“可是我很想我爸媽。”小絮低聲說著,眼睛愁苦的看向改成,改成心裏一陣難過,兩個人第一次感到生計的壓力。清貧就像惡作劇的魔鬼,開始戲弄他們婚後的生活。改成拍了拍她的肩膀,對她說道:“小絮,我向你保證,明年一定回家,等過完年,我要想辦法賺錢,我們三月份就回你家結婚,也不一定要等到過年,好不好?”他再次把她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心裏想,等過完年,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賺錢了,成了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得給她過平安喜樂的生活。施小絮就說好。不說好又能怎麽辦呢?

大年三十的時候,她給爸爸打電話。在湖南,過年的規矩就是大年三十小孩子會挨家挨戶的送恭喜,說著“恭喜發財”的祝福語,每戶人家就會給小孩可口的糖果,大年初一,每戶人家的年輕人都要挨家挨戶的去拜年,到了大年初二,一家人就要帶著孩子去外婆家去吃酒,大年初五,全家要在每間房子裏放鞭炮,祭灶神,總之一直要忙到正月十五,規矩很多。

小絮打通家裏的電話,是爸爸接的電話,小絮笑著說道:“爸,過年了,給你打個電話,你在家裏準備年飯了吧。”爸爸在那邊先是不說話,小絮正納悶,老人卻突然說道:“噯,你媽媽來了,給她接吧。”爸爸的聲音有點異樣,仿佛不想多說的樣子,小絮接到媽媽的電話,老人在那邊說道:“你爸爸想你眼睛都紅了。”小絮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斷線珠子一樣流了下來。她爸一直很疼愛她,從小到大,當她像掌上明珠一樣的愛著,老人在她讀大學的時候,就反複對她說過,“大學畢業了,就在長沙找個工作,你在眼前,爸媽也好照顧你。”她執意來浙江找工作的時候,老人送她到車站,一直在唉聲歎氣,沒有半點開心的樣子,如今想來,她已經三年沒有看到父親了。因為已經聲音哽咽,施小絮匆匆說了句:“媽,我在這邊都好,明天再給你們打電話拜年。”就匆匆掛了電話。”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呆呆坐在那裏,眼淚卻一直沒有幹,改成一直靜靜坐在旁邊,看到她在那裏無聲的掉眼淚,知道她想家了。便走過去,把她拉得站起來,抱她在懷,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充滿歉意地對她說道:“好了,小絮,我帶你出去買好吃的。”小絮倚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在他溫柔的嗬護聲裏,才好受了一些,兩個人手牽著手在漫天的煙火裏跑出去買吃食。

附近的本地人家全部都是大紅燈籠高高掛,鞭炮聲不斷,年味十足,他們兩個人走在路上,小絮看著身旁的改成,想著幸好有他,如果又像往年一樣,一個人關在宿舍裏慘兮兮的過年,真不知多可憐。“小絮,過年了,我們也多買點吃食吧。”他們一起去逛大超市,超市裏放著喜慶輕快的音樂,是一首老歌,“每條大街小巷,都是春的信息,溫暖的春風,又要吹醒大地。恭喜你呀恭喜你。”兩個人相擁著走在貨架之間,小絮心情好了一些,對改成說道:“改成,我們那裏過年,從臘月就要開始采購,瓜子、糖果、花生、梅子、葡萄幹,要采足六樣或者八樣點心,這樣別人來家裏拜年的時候,就拿這些點心招待他們。你們那呢,和我老家一樣嗎?”

改成就笑起來,他其實也是想家的,可是因為身上沒什麽錢,回去也沒什麽心情,所以也就不想回去了。他不敢看老人病痛的樣子,不敢回去看到老人期待卻失望的眼神,所以到最後也沒有選擇回去。在小絮的催促下,他回憶道:“我們老家過年要吃三天餃子,從大年初一到初三。”

小絮就笑,說道:“光吃餃子啊。”

一個是湖南省,一個是山東省,小絮有時候看著改成,都覺得不可思議,想著她怎麽嫁給一個山東人了呢,從小到大,她都沒有想過她會嫁給一個山東的男人。他們八十年代的人,比起以往任何一代,都感覺更有飄零感。許多異地的年輕人相愛結婚,南北聯姻。西部的人嫁到東邊來很多很多。許多兒女親家,一輩子見不到一麵的不在少數。仿佛改革開放後,中國大部分人都變成了候鳥,為了生活夢想,開始背井離鄉,四處飄流。

兩個人采購了許多水果零食回去,因為是過年,所以奢侈了一把。回家的時候,小絮已經興高采烈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兩個人盡顧著看遠處的煙火,沒提防附近有人也會放。小絮正和改成說著話呢,突然“嘶啦啦”然後“砰”的一聲,一個煙花騰空而起,就在小絮身邊炸開,小絮和改成立馬陷入了漫天花雨裏了,煙花打著旋如雪花一樣紛紛飛落著,無數隻小流星在他們身邊流光飛舞,小絮害怕落到身上燙到衣服燙傷自己,一邊尖叫著一邊往改成懷裏鑽,改成用手護著她的身子,帶著她往遠處跑,兩個人連笑帶叫的跑出來。

“沒燙著吧?”

改成替她拍打大衣,看向她的雙眼內都是溫暖的笑,小絮搖了搖頭,回望著剛才經過的地方,煙花仍然怒放著,明媚的火花映稱著他們,改成在煙火下的一張臉顯得特別可親,兩個人相互笑看著,都有點發呆了,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小絮笑了笑,細聲對他道:“改成,親我一個。”“回家親。”改成不好意思,他的骨子裏是很傳統的男人,在公共場所放不開,靦腆又害羞,當下就含著笑低頭往前麵走。小絮就突然特別想讓他親一下。她渴望有人愛她嘛,大過年的。身子泥在改成身上,一邊走一邊緊挨著他,就像絞股糖一樣,對他粘粘地道:“親一個,親一個。”改成無奈,隻得低下頭,輕輕的在她的臉上啄了一下。他是很傳統很內向的男人,這樣做了著實不易,小絮就滿足的嘻嘻笑了一下,改成在焰火中看了看她微笑的臉,幸福也盈滿在他心間。

浙江省有它自己的特點,一般過完大年初六,青壯年就出門賺錢去了,他們總是在外麵辛苦賺錢,然後回家買地造房子,這是浙江上百年的傳統,所以錢塘自古繁華不是沒根據的,他們舍得吃苦,懂得投資,故土觀念隆重,施小絮看著本地人節儉勤勞的樣子,有時候想著如果全中國每個省都像浙江一樣,也許中國早就成為發達國家了。

施小絮和改成都是大年初六就上班了,兩個人對於上班也沒什麽排斥心理,天天在家裏看電視睡懶覺聽鞭炮看煙花,也會無聊,所以初六那天,兩個人都是早早起了床,梳拾打扮各自去公司了。

然而,晚上回到家裏,兩個人剛到家,房東太太居然來找他們了,倚著門,穿著毛拖鞋,一隻腳踩在房內,一隻腳還在外麵,對他們用不甚標準的普通話說道:“我今年要辦廠子,這房子要給工人住,不能租給你們了。”施小絮和易改成都呆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房東太太繼續說道:“給你們三天時間,我這兩天在招工,三天後我就要開工了。”施小絮就急了,對房東說道:“阿姨,你應該早點通知我們啊,三天時間我們怎麽可能找到新房子?”房東太太搖了搖手,對他們說道:“沒辦法啊,我們也是臨時決定辦廠子的。你們自己想辦法吧。”話說完就丟下他們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