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氣總是蕭瑟的,更不要說氣溫更冷一些的夜裏。

來酒吧喝酒的客人們都紛紛穿上了厚外套和大衣,在進入酒吧前談笑時也漸漸會吐出淺淡的霧氣。

但酒吧裏依舊溫暖如春,到處都彌漫著好聞的酒香,馥鬱花香,還有幽幽的檀香——這些香味融合在一起卻並未變得難聞甚至讓人不適,而是恰到好處地成為了某種複合型味道。

前來喝酒的熟客們身處這香氣中,互相打了招呼,然後脫掉了累贅的外套和大衣,品嚐起心儀許久的雞尾酒或是威士忌的味道。

也有幾位客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進店首先就注意到了店裏不知何時多了位女仆。

白發,銀眸,表情清冷,看起來像是座終年不化的冰山。

她穿梭於酒吧和卡座之中,就像冰山寂靜無聲地漂流於南極或者北極,卻又總能適時地為客人送上他們點的酒,或者為他們麵前空掉的杯子裏添上水。

而吧台裏,黑發黑眸的女仆小姐仍舊安靜地調著她的酒。

有天天來的熟客好奇,趁著她調完一杯酒休息的間歇問:

“酒小姐……那位是你們酒吧招的新員工?”

他口中的酒小姐聞言便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點頭:

“是的客人,畢竟現在酒吧客人越來越多了,生意紅火起來我一個人也有點忙不過來,幹脆就去招了個新員工。”

“那她的頭發和睫毛……”

“是白化病。”

“白化病?”

“對,因為患者體內缺乏或者幹脆不會生成黑色素,導致皮膚骨骼毛發和眼睛都是異於常人的白色……也因此,視覺係統會受到一定影響,而且不能曬太陽,不然容易得皮膚癌……總之挺可憐的,一直都體弱多病。”

“……這樣啊。”

那位客人喝了口酒,微不可查地轉頭又看了在卡座中穿行的潘多拉,頗為惋惜地輕歎了口氣。

花朵隨時都可能會凋謝枯萎,韶華易逝,美好的東西從來不長久,也可以說是紅顏薄命。

他在同情潘多拉的不幸。

江酒瞥了他一眼,倒沒說什麽,隻是微微勾起唇角,繼續調手裏的酒。

沒辦法。

潘多拉的發色和瞳色實在是個很難解釋得清的問題,又不能對眼前這些前來喝酒的客人動用認知扭轉魔法,畢竟魔法很難騙得過手機拍下來的照片,更會為相關部門帶來麻煩,所以幹脆把一切都歸結於白化病好了。

反正對普通人來說,潘多拉的樣貌的確與所謂白化病人的特征基本吻合。

雖然她其實並不是白化病人,而是人造的魔女。

一開始就連江酒都沒想到,傳說中那位掌管了靜謐機關和魔女之夜的靜謐魔女居然是自家那位魔女小姐的造物——就像她自己的誕生一樣,卻又不完全一樣。

很久很久之前,魔女小姐與政府達成了協議,以自己的一部分製造出了靜謐魔女潘多拉用來掌控序號5的高危收容物魔女之夜。

後來人類尋找到了能夠替代靜謐魔女,更高效地控製魔女之夜的另一件收容物,就打算卸磨殺驢,移除靜謐魔女對魔女之夜的控製權限。

於是潘多拉索性解放了魔女之夜,讓它重歸自由,然後各方勢力暗潮湧動,都想爭奪魔女之夜的所有權,於是派出了入夢者進入魔女之夜之中。

然後,除江酒,潘多拉,以及扮演了王子這角色的入夢者以外,其餘人全軍覆滅。

他們被受到了惡意汙染的瘋囂之王抹殺,在現實中複活後永遠喪失了再度入夢的資格。

於是,魔女之夜就變成了由三人共演的一場大戲。

這似乎便是一切的真相。

……

夜深,已經是半夜一兩點的時間,酒吧終於停止營業,客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江酒在吧台上以魔杖指揮酒瓶酒杯列隊,讓它們把自己全都幹幹淨淨地洗了一遍。

而壁爐後的魔女之家中,莉莉絲與潘多拉相對而坐,喝酒。

“我和魔女之夜的聯係被解除了。”

“嗯。”

“魔女之夜的控製權限現在已經落到了……江酒的手裏。”

“嗯。”

“所以,從一開始,這次魔女之夜就是一場不公平的篩選,魔女之夜的意誌是由我孕育出的,它對我身上的氣息有天然的親切感,而與我同源的江酒身上也有同樣的味道……還有那位不知道真身是誰的王子,從一開始,最終的結果就已經被定下了。”

“……嗯。”

莉莉絲終於抬起頭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然後露出輕聲問:

“我不關心這些,我隻關心——你就是魔女之夢裏那條巨龍?”

她這問題來得太過於突兀,讓潘多拉有些猝不及防。

純粹以理性思考問題的人造魔女沉默片刻,似乎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莉莉絲會對這個問題如此執著,但她還是點點頭:

“沒錯,是我。”

“那你現在還保留著魔女之夜的記憶麽?”

“保留著。”

“那我建議你把它們全都刪掉,”莉莉絲說完又隨口補充了一句,“當然,我隻是建議。”

“……為什麽?”

莉莉絲沒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像謎語人一樣盯著人造魔女的眼睛,低聲說:

“如果你不把那段記憶刪掉的話,很快你就會知道的。”

“……”

可愛的人造魔女小姐愈發愈發理解她的想法,於是歪了歪頭。

這之後,她又好像明白了什麽,於是不緊不慢說:

“你是害怕我愛上江酒?”

莉莉絲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沉默著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人造魔女便愈發覺得她無法理喻,於是皺了皺眉回答:

“我並不認為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愛這種感情,人類之間的愛隻不過是來源於生殖本能的習慣,當然,我不否認自人類擁有智能後的確為這個概念增添了許多有別於本能的成分,但這並不妨礙我不信任愛這一概念存在的本身。”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愛上江酒,對我來說,她隻是接受了你吩咐前來救我的人罷了,最多也隻是對我有一定的救命之恩。”

她的話說得很冷靜,也似乎確實是把一切情況都分析清楚了。

可莉莉絲搖了搖頭。

“你不懂愛,”她托著腮,垂眸低聲說,“你也不懂江酒。”

“?”

“回憶,你可以回憶一下,你在魔女之夜中經曆的一切,然後,你大概就明白為什麽我會這麽說了。”

“……”

潘多拉怔了一下,也沉默下來,就像莉莉絲所建議的一樣,她開始回憶她在魔女之夢的經曆。

她是龍,是一條巨龍。

就像現實裏那樣,她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一個人孤獨地活了好幾千年——夢裏那條龍是沉睡過去的,而現實裏她也差不多,是在魔女之夜中枯守著控製權限。

有時候她會懷疑她自己存在的意義,偶爾也會覺得孤獨,但更多時候她覺得這樣的想法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因為她把自己當成是了一道程序而不是活生生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

她隻需要完成她的任務,幫助人類控製魔女之夜,並在每個月圓之夜哼唱起搖籃曲,把異類們拉入夢中就夠了。

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再無波瀾。

一切都平靜至極,甚至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無論再怎麽映出世間的繁華和精彩,她本身都保持著永恒的靜謐。

那條巨龍的世界,大概也是這樣吧?

她忍不住想。

可巨龍遇到了那位小公主。

它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有無數靜謐魔女最討厭的變數湧了進來,把未來變成了無法預測的樣子。

他們依偎在一起睡覺,一起吃飯,一起用陶土做碗碟和水盆,一起修剪龍巢裏生長出的桌椅,甚至一起打牌下棋……

後來他們的小巢被可惡的冒險者燒毀了,於是他們來到了陌生的森林,有了新的樹屋和石頭巢穴,但小公主不願意一個人睡樹屋,她更喜歡睡在它身邊,跟它一起聽雨聲,雨停了之後她會把衣服搭在它翅膀上晾曬。

它覺得很幸福。

可為什麽呢,明明是討厭麻煩的巨龍,卻會對麻煩的小公主產生親昵的感情。

它想和她在一起。

它甚至願意為了她而死。

潘多拉沉默著,純白的眸子漸漸一晃一晃暈開了。

她恍惚起來。

大概是因為,那是它死寂世界中唯一的光吧?

就像從小在永恒黑暗的墓地中長大的孩子,他原本已經習慣了死亡與靜謐,可有天他突然看到了太陽升起……感覺到了光和熱。

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

靜謐魔女此刻終於第一次地與那條巨龍感同身受。

旁邊的莉莉絲看著她的表情變化,忍不住苦笑,然後一口氣喝完了杯裏的酒,想:

果然,又有一個人栽進了名為江酒的深淵裏。

她居然有些幸災樂禍。

……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們的壞女人江酒如今剛結束一天的辛勞,回到魔女之家中,洗漱完畢後躺在了**。

她閉上眼,呼吸便迅速輕緩下來。

有光亮起,是無數線條,它們彼此連接著,構成了蛛網的形狀,將江酒裹在裏麵,向下拖拽。

精魄與靈魂便脫離了身體,沉入夢境。

然後,她得見了一切的真相。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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