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活神明所需要的三要素全都集齊了,於是理所應當的,神明複活了。

殘缺神明眼中剩餘的所有感情漸漸消散,變成了純粹的空洞。

但祂卻不知為何勾起嘴角,微笑起來。

喪失了所有感情,不再擁有自我意識,純潔無瑕如白紙般的存世神明終於誕生了,祂像太陽般向四周播撒著無窮盡的光和熱,像月亮般溫柔關懷萬物,像父親般嚴酷像母親般慈愛。

總之,人們大可以將所有能想象到的溢美之詞加諸其身,因為在最開始正是神明賦予了這些形容詞以意義,究其根本,神明才是宏觀世界所有文明誕生的源頭。

但文明們並不感謝神明。

無論是神秘側還是科技側,所有的文明都隻想把神明關進實驗室裏,用他們各自的辦法吮髓噬骨,探索神明的每一寸血肉,窮盡祂的可能性,榨幹祂的研究價值。

蕁麻恨他們。

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宏觀世界卻所有文明都已經被她以大衝擊抹去了,那份恨意自然隨之煙消雲散……正如他們並不關心神明那樣,如今的蕁麻也不關心他們。

蕁麻隻在乎複活的神明。

如今失去了心髒的她已然命不久矣,但這並不重要,隻要能到達那個地方……隻要能像昔日那樣覲見神明,對祂許下願望,往日難以撼動的時光就會倒流,之後,她就能夠永遠陪伴在神明大人身旁了。

嘴角淌著淡金色血液的蕁麻踉蹌著來到存世神明身旁,把手按在存世神明雙肩上——然而存世神明的光輝太過熾熱,輕易便把她的血肉蒸發,隻剩蒼白的骨骼。

可蕁麻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痛苦,她癡迷地看著神明,想要擁抱卻又唯恐被神明的輝光蒸發,於是她輕聲說:

“沒關係,待會兒我就能擁抱你了,神明大人,等我向您許願之後。”

聽到她這麽說,神明悄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露出淡金色的眸子。

“這樣嗎?”祂微笑著回答,“那不錯。”

“?”

蕁麻睜大了眼睛,她的瞳孔像貓科動物一樣收縮,變成了富有攻擊性的,尖銳的紡錘形。

“你……為什麽會說話?不對,完整的神明大人不應該是不具備自我意識的許願機麽?為什麽你……”

她終於反應過來了,她尖聲喊:

“你不是神明大人!你是江酒!”

然後她立刻想搶在江酒之前對存世神明,對萬能的許願機許下願望。

但還是晚了。

因為江酒已經緩緩閉上眼,輕聲道:

“我對自己許願——”

“第一個願望,我要時光逆流,要所有湮滅在大衝擊中的文明恢複如初。”

“第二個願望,我要永久剝奪我眼前這個生命體,即名為蕁麻的花之眷族向存世神明許願的權力。”

“第三個願望……我還沒想好,等等再說吧,反正我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

“然後,運轉起來吧,神明的權柄。”

蕁麻隻能絕望地看著存世神明解放了權柄。

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偉力從神明纖細渺小的身體中爆發了出來,就像有隻手從外界撥動了名為宏觀世界的沙漏,將之倒轉,在短暫的停滯過後,時間軸開始逆行。

倘若這時把宏觀世界的所有文明看作是群星,那麽肉眼可見的,星辰之海從最邊緣的上城區開始緩緩亮起,無窮盡的璀璨星光向中央匯聚。

星辰們複蘇了,湮滅的文明重啟了。

創造遠要比毀滅困難,然而修複有時候可能要比創造更困難——不過沒關係,神明的權柄足以支撐江酒輕而易舉地完成此等偉業。

隻是瞬間,那個萬物競發生機勃勃的宏觀世界重新出現了。

於是被歸位的時間軸再度開始正常流動。

完成了這一切的江酒轉頭看向不知何時已經倒在地上的蕁麻。

蕁麻麵如死灰地看著江酒,用幾乎要消失般的輕細聲音問: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江酒想了想,微笑著自問自答道:

“該從哪兒開始講合適呢?啊,有了,就從我剛接受我那親愛主人贈送給我三分之一神明權柄,覺醒了本質開始講吧。”

“你似乎低估了神明本質的重要性呢,蕁麻小姐,你一直把承載了神明本質的我當做是複活神明的容器,但卻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不一定對,擁有神明本質的我再擁有了三分之一的神明權柄後,本質與權柄之間會不會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

“你還記得我在狂宴結束後對整個宏觀世界作出的預言麽?”

“那時候我就短暫地達到了偽全知的境界,所以我知道你在我陷入沉睡後會去找莉莉絲,你會告訴莉莉絲所有的真相,關於我的本質,複活神明的三個要素,以及昔日的真相……這些我全都知道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思考該怎麽對付你。”

“當然,為了複活神明,你已經做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準備,你實質上擁有著神明的三分之二權柄,這是絕對性的力量差距,所以理所應當的,正麵應戰這條路走不通。”

“於是我隻好想別的辦法,後來我偶然想到複活神明的三要素裏麵有個是完整的神秘性,於是就找到了不算辦法的辦法。”

“利用觀測者方程,讓上城區逃過大衝擊的清洗,這樣你複活神明所需的神秘性就始終缺了那麽一點——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啊,蕁麻小姐,神秘性暴露出的這點缺口足以讓我在完整的神明複活後短時間恢複意識。”

說到這裏,存世神明臉上的笑容變得狡黠起來:

“你知道麽,我曾給殘缺的神明留了封信,我在信上說如果有人讓莉莉絲傷心的話我就會掀開棺材板詐屍,我還說我有個關於神明複活的小猜想——”

“如果我在神明複活之後醒了過來,搶先你一步,對成為了存世神明的自己許願,那麽,我會回應自己的願望麽?”

“我不知道,因為存世神明的輝光遮蔽了未來,讓我沒辦法用偽全知的力量預知現在發生的事,所以我隻能賭……哪怕賭注是包括我在內的整個宏觀世界的未來。”

江酒忽然緩緩鬆了口氣。

“還好,我賭贏了。”

祂說。

蕁麻看著已經成為存世神明的江酒,久久沒有說話。

江酒看著她低下頭,看著她露出自嘲的笑。

“所以,你的沉睡也是謊言吧,江酒,按你的說法,你所擁有的神明本質足以支撐你毫無副作用地驅使薰衣草姐姐贈予你的三分之一神明權柄……所以你本可以不沉睡,你沉睡隻是為了欺騙我,讓我上鉤。”

“嗯。”江酒點了點頭。

蕁麻又沉默片刻,翻過身來,她躺在存世神明的腳邊,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

“那如果,如果我在複活神明大人的時候再小心一點,再檢查一遍宏觀世界,補足缺失的神秘性,那你是不是就醒不過來了?”

“沒錯哦。”江酒背手,俯身,微笑著看蕁麻,回答說,“但很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如果。”

“這樣啊……”

“嗯。”

蕁麻沒再說話,她隻是無聲地淚流滿麵。

江酒看著她搖了搖頭,輕聲道:

“事到如今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執著於神明,神明的本質隻不過是架沒有感情可言的許願機而已,蕁麻小姐,愛上那樣的神明還不如去愛自己,你其實是蠻好一人,為什麽一定要為了虛無的神明而魔怔成這樣呢?”

蕁麻既沒有同意江酒的說法也沒有否定江酒的意見,她隻是睜大眼睛盯著江酒看了會兒,然後輕聲感歎:

“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被那麽多人愛著了,江酒,但愛這件事本身就是沒辦法解釋的,不是麽?”

江酒也盯著蕁麻看了會兒,然後微笑。

“沒錯,蕁麻小姐。”

然後祂直起腰來,緩緩打了個哈欠,就像剛從長眠中清醒過來一樣,江酒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

“好了,我要許第三個願望啦——讓神明去死吧,這個世界不需要神明。”

躺在祂腳邊的蕁麻愣住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江酒,下意識問:

“可現在的你不就是存世神明嗎?”

“對啊,”江酒很隨意地回答,“我確實是存世神明。”

“那你為什麽要……殺死你自己?”

“因為現在的我還是我,待會兒的我就不一定咯——蕁麻小姐,我還是高估我的意誌了,我以為我能用神明的本質駕馭神明的權柄,但沒想到,如今神明的權柄已經在逐漸吞噬我的意誌了。”

江酒垂眸,自嘲地笑:

“人類終究無法比肩神明,再這麽下去的話,我恐怕也會像昔日的神明一樣成為沒有意誌可言的許願機,而隻要許願機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始終會有不幸的事發生。”

“所以我選擇殺死自己。”

“那薰衣草姐姐呢?”蕁麻急忙問,“你難道不想再見到薰衣草姐姐嗎?”

“我當然想見到她,我比任何人都想見到她,可我不想讓她見到變成許願機的我……”

“她會傷心的,我不想讓她傷心。”

“那你可以向自己許願,讓你的意誌保留下來啊!”

“不行的,蕁麻小姐,我試過了,無論如何存世神明都不被允許擁有屬於自己的意誌,它隻能是台單純的許願機。”

“……”

蕁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江酒的身形一點一點變得虛幻起來,聽江酒輕聲對她說:

“就讓莉莉絲忘掉我好了,忘掉了就不會痛苦,她會遇見新的能與她相愛的人,會再度獲得幸福——她畢竟是長生種啊,她還有很多機會,她總會收獲幸福的。”

“真是令人感慨啊,蕁麻小姐,像我這樣自私自利的人,居然有一天也會像真正的英雄一樣走在為別人而慷慨赴死的路上,我原以為我應該是個旁觀者才對。”

“那麽,再見啦,蕁麻小姐。”

“還有,晚安,莉莉絲。”

於是,神明終於微笑著迎來了祂的結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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