蕁麻離開了。

祂帶走了祂製造的所有怪異,所有血色花朵齊齊凋謝,被神明同化的光絲也都消失了,於是酒吧裏就剩下了新生的神明與魔女小姐。

藤蔓荊條之繭消失,而遍布整個酒吧的藤蔓與荊條也都跟著腐朽為塵土,甚至是虛無——像黑色的雨,滴答滴答,雨點從房頂墜落到地板上,深度積蓄,甚至將要沒過腳踝。

在黑色的雨裏,身穿黑裙的新生神明緩緩轉過頭來,看向魔女小姐,微笑。

她的肌膚素白,五官精致得不像話,看起來甚至不像是真實存在著的活人——也當然,她當然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她如今是半個神明才對。

魔女小姐怔怔地看著江酒,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此刻她們恍若初見。

但今日不同往日,現在她們倆已經攜手度過漫長歲月……不,說起來滿打滿算好像也就兩年時間而已,可她們倆之間已經發生了好多故事。

孽緣啊孽緣。

魔女小姐這麽感歎著,眼眶卻濕潤了,她像夢遊一樣慢慢走到來到江酒身前,抬起頭,仔細端詳江酒的臉。

江酒也垂眸,眼帶笑意地注視魔女小姐。

她們的視線黏在一起,像是再也不打算分開了。

然後魔女小姐張開雙臂抱住了江酒。

“真好啊,”她小聲說,“歡迎回來。”

她用力地把臉埋在江酒頸窩,她的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但她的臉上的確帶著笑容,也帶著淚水——就像沾了露水的花朵,魔女小姐以罕有的脆弱姿態依偎在江酒身上。

“我想你了。”

她說。

江酒低垂的眼簾顫了顫,已經抬起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祂似乎遲疑了片刻,接著才摟住魔女小姐,告訴魔女小姐:

“……我也是。”

不知為何,聽了這簡單的回答魔女小姐忽然眼眶又一酸。

“嗯。”

她收緊了胳膊,眼淚從臉頰滑落,但卻並未打濕江酒的衣服。

從之前開始,幾乎成為了神明的江酒就擁有了所謂聖人的特質,不染纖塵,光潔亮麗,體生馨香,隻要祂願意的話甚至可以自行排斥一切外物,其中當然包括魔女小姐的眼淚。

魔女小姐的眼淚沒有觸碰到江酒……它們終究還是無聲地落在了地板上。

但沒人會在意這些,魔女小姐隻在意江酒,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用力地抱著江酒,好像害怕江酒會像上次那樣突然陷入沉睡或者離開她。

所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她忽然想。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在意江酒的?明明之前她跟江酒還在談戀愛的時候她隻是覺得體驗一下凡人的愛恨情仇或許會很有意思,當然,那說不定也真是像蕁麻說的一樣,她是被江酒所承載的神明本質而吸引。

可正像是她那時回答蕁麻的,不管當初她跟江酒的邂逅是不是蕁麻撥弄命運之弦所做出的安排,至少現在胸膛中那熾熱的感情與跳動真實不虛。

結果最後還是栽了啊。

不過也難怪,畢竟是人見人愛的壞女人嘛。

魔女小姐貪婪地呼吸著江酒身上的薰衣草香,想。

然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麽,於是抬起頭來,用朦朧淚眼盯著江酒的淡金色眸子,認真地說:

“我們結婚吧。”

魔女如此請求道。

神明微微愕然,祂看著魔女沉默片刻,似乎是在考慮魔女的請求。

不過祂並沒有考慮多久,很快祂就憑著奇妙直覺的指引點了點頭,微笑著同意道:

“嗯。”

神明答應了魔女的求婚。

魔女高興極了,就連眼睛都在閃閃發亮,她恨不得現在就拉著神明穿上婚紗交換戒指,但這時忽然有第三個人的聲音幽幽響了起來。

“那我呢?”

魔女和神明下意識轉過頭看,便發現了不知何時來到酒吧的巨龍。

靜謐魔女潘多拉站在門口,無聲地看著她們倆,什麽都不說,可好像又什麽都說了。

“……”

魔女和神明也都沒說話。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在突然安靜的空氣裏,魔女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些許窘迫感,她下意識鬆開神明,但又覺得自己沒理由這樣主動示弱,所以她重新站到神明旁邊。

“潘多拉你……回來了?”

魔女小姐語氣僵硬地問。

潘多拉看著還在微笑的神明,輕聲回答魔女小姐的問題:

“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我無處可去。”

潘多拉的回答還是像以前那麽簡單直接,讓魔女小姐不自覺地心虛。

“無處可去……”魔女小姐重複了一遍潘多拉的回答,“你怎麽會無處可去?”

可話剛說完她就明白了潘多拉為什麽會說自己無處可去。

以潘多拉注冊名命名的靜謐機關如今已經完全歸人類控製,所以潘多拉不可能回靜謐機關,而她又不像其他魔女那樣有屬於自己的起源地。

說起來還真是啊,偌大一個宏觀世界,潘多拉竟然找不到一處能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想到這裏魔女小姐的罪惡感愈發加重了。

她略有慌亂地下意識轉頭看向江酒——而江酒依舊在微笑——不過或許是被這笑容感染了,魔女小姐重新拾回了自信。

她看著潘多拉,沉默片刻,拽住神明的胳膊,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擠出笑容,說:

“辛苦你了,還有……歡迎回來。”

魔女小姐平時很少笑,她對這表情的使用竟然顯得有些生疏,甚至僵硬,所以魔女小姐開始默默糾結,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表達出應有的善意,她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再說一遍。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潘多拉居然點了點頭。

這位宛若冰雪精靈,從來沉默寡言的靜謐魔女忽然不易察覺地勾起了唇角。

“我知道了,”她低聲回答,然後又看著魔女小姐,認真地說,“你變了。”

“嗯?”

“以前的你不會對我說這種話。”

“……”

魔女小姐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真的嗎?

她心想。

真的有這麽明顯的變化嗎?就連那個向來對情緒不敏感的潘多拉居然都能如此簡單地看出她的變化……當然也有可能是潘多拉自己也有進步,研究取得了進步,對課題的理解更透徹。

魔女小姐終究沒說什麽。

這樣不也挺好麽?

沒有人會永遠停留在過去,時間是會無休止流淌下去的,大家都在變化,都在每一個明天變成嶄新的模樣,而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反倒不是大家各自變成什麽樣,而是……

魔女小姐悄無聲息地攥住了身旁少女的手,接著與轉頭看向她的少女對視。

她不自覺地微笑。

真好啊,最重要的果然是與你相伴的所有日夜,還有注定要與你同行的未來。

江酒。

神明或許是猜出了魔女的想法,所以臉上那若有若無的柔和笑容變得更加甜美了些。

魔女小姐忽然覺得有些不適應,於是她悄悄問江酒:

“你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江酒,你以前太不正經,現在忽然正經起來我居然都有些不習慣了。”

江酒似乎愣了一下,問:

“這樣?”

然後祂明白了魔女小姐在問什麽,於是笑著搖了搖頭:

“我本來就是這樣啊。”

“本來就這樣?”

這話鬼才會信,很明顯魔女小姐不是鬼,所以她才不信:

“換個人說這種話我可能會信,但是你——壞東西,你說這種話我是絕對不會信的。”

因為壞女人怎麽著都是壞女人,她的根就是蔫壞蔫壞的,那麽長出來的枝丫葉子怎麽可能是好的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屬於是。

但魔女小姐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那種可能聽起來是有點荒謬,但是仔細想想好像又很符合壞女人的性格。

魔女小姐便遲疑起來。

有點恍然大悟,更多是複仇的快意,總之她像上城區某位知名主持人一樣問:

“不會吧,江酒你不會真的是什麽缺愛的小公主吧?難道是你真是那種越缺愛越抗拒去愛的……偏執狂?”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抓住了江酒的軟肋,或者說這壞女人的唯一弱點,所以她開始細致地觀察江酒的表情,以求能夠在這壞女人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窘迫。

但沒有。

壞女人,或者說神明,祂依舊隻是微笑,但這次的微笑裏好像摻雜了更複雜的情緒,應該說是意味深長還是模棱兩可?

“我不知道。”

神明給出了這樣的優質回答。

“你不知道?”

魔女小姐對這回答抱以懷疑態度,她覺得單純是江酒在嘴硬,可嘴硬又為什麽要這麽……

算了。

開始跟壞女人掰扯這些問題這件事本身就很蠢,畢竟魔女小姐走過最深的路就是江酒的套路,這壞女人總有各種千奇百怪的辦法引誘她咬鉤,接著在她露出洋相之後狠狠地嘲笑她。

壞女人真不是個東西呀!

每每想到這個魔女小姐就會被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手起……算了,手起了之後就會酸,酸了就得軟,軟了之後就要像個正白旗法國人一樣舉起胳膊投降。

痛,太痛了。

平時不僅要被壞女人用語言羞辱進行一個精神的討伐,而且還要被從肉體層麵重拳出擊。

魔女小姐幽幽歎了口氣,卻帶著明媚笑意看向江酒。

還真是冤家啊。

她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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