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尖利的警報聲在靜謐機關總部中響了起來。

所有工作人員都能認出這警報聲是最高級別的,甚至在設計之初被認為是幾乎派不上用場的預案。

而伴隨著警報聲響起,靜謐機關所有工作人員在入職時深植於靈魂中的異物被解封,那段不屬於他們的記憶蘇醒,於是工作人員們便都在短暫的夢境中領悟了這警報聲所包含的意義。

“神啊……”

有人迷茫低語。

而這或許也正是此時絕大部分工作人員的心聲。

無論是妖魔,鬼怪,帶來瘋狂與混亂的外神,又或者那些高高在上被世界所眷顧的魔女——靜謐機關的工作人員們從不會畏懼這些東西,他們甚至早就習慣於與這些東西鬥爭。

但唯獨神明……麵對創造了包括上城區在內的整個宏觀世界,被認定為萬物之母的神明,他們罕有地陷入了迷茫與自我懷疑當中。

身為被神明創造出的子嗣,人類真的應當忘恩負義,向神明發起可悲又卑劣的忤逆麽?

靜謐機關的作戰會議室中,老局長和首席科學家也在討論這個問題。

“汝可曾做好準備?”

山中人依舊一口半文不白的奇怪腔調。

老局長負手站在全息投影前,看著畫麵中那道通天徹地的雲柱,沉默片刻,啞聲回答:

“時刻準備著,山中人,你應該知道的,從我成為靜謐機關的副局長開始到今天,我就在等待著今天到來。”

“哦?”山中人表情古怪地瞥了老局長一眼,“等待?”

她走上前來,站到了老局長身旁,端詳著神明降臨的畫麵,振袖問:

“盼邪,懼邪?”

老局長轉過頭來看了看她,麵無表情:

“都不該有,別忘了我是誰,山中人,我是曾經靜謐機關的副局長,如今靜謐機關的最高領導人,我要為靜謐機關和靜謐機關的人民百姓負責,所以無論盼望還是恐懼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神明降臨了,祂的存在有可能會幹擾上城區的正常秩序,對人民百姓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所以……”

山中人聽到這裏便眯起眼,抬起胳膊,以寬大的袖子遮住半張臉,意味不明地輕笑:

“所以,汝等意欲弑神?”

“嗯。”

老局長給出簡單短促的回答:

“——如果神明會影響上城區正常運行的話。”

“那汝該現在就啟用一號預案的,”山中人輕描淡寫建議道,“唯有一號預案能保證神明不會對上城區造成任何危害。”

“……”

老局長卻沒回答她。

一號預案。

老局長在心裏咀嚼這四個字,忽地感到心沉沉地墜下來,牽連血管神經肌肉,鈍痛。

他當然知道的。

能夠將如今存在於春城的神明完全剝離出上城區,把祂放逐到無垠虛空中的辦法——早在遠古人類與神明締結盟約後,人類就開始研究針對那位殘損神明的收容措施。

一號,二號,三號……一直到五號,迄今為止人類已經擁有五種不同的足以收容神明的辦法,步入現代後,接手了這些辦法的靜謐機關將它們整理為了五種預案,而它們一般被稱之為……

天人五衰。

這五種預案中的任何一種都能根除殘損神明對上城區的影響,但不知為何,老局長始終沒有決定要使用其中的任何一種。

他隻是沉默。

像塊被日曬雨淋許久的風化岩,雖然看上去已經顯得疏鬆脆弱,但卻依舊穩定得不動如山。

而老局長身旁的山中人卻與沉默的老局長截然相反,她頗為感慨地對著全息投影歎了口氣,旋即用輕飄飄的語氣說:

“我聽聞……張先生年幼時曾跟隨在那位神明身邊生活過段時間?但可別忘了,張先生……汝終究是靜謐機關的老局長,而不再是那位神明的學生。”

老局長聞言終於再度抬起頭來,凝視麵前全息投影中散發著光和熱的殘損神明,緊接著低聲說:

“可正是因為我曾身為莉莉絲女士的學生,所以才明白莉莉絲女士絕對不會做出傷害人類,傷害所有智慧生命的事。”

“因為祂是神明,”老人用輕得像霧氣般的聲音說,“因為神愛世人。”

“但吾等從未有與神明對賭的資格,”山中人茶色的眸子裏閃過玉石那樣溫潤卻堅硬的光,“凡人如何敢妄測天意?”

“……”

老局長明白山中人想表達什麽,也知道山中人始終在強調什麽。

所以他愈發覺得疲憊,抬手捏了捏眉心後朝山中人擺了擺手:

“再等等,再等等,如果那些忤逆者快到達世界屏障……再啟用第一預案吧。”

山中人似乎還想再勸說什麽,可她還未開口老局長便打斷了她:

“出了什麽事我來承擔責任,好,就這樣決定了,你不要再勸了。”

然後老局長忽然像失去了力氣,他把覆滿灰白發絲的頭顱垂下,沉重地喘息片刻,又抬起頭,臉色難看地問山中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倘若,倘若有一天理想主義不夠純粹了該怎麽辦?背叛了過去的自我,被迫使用卑劣的手段,最後固然達成了目標,可那樣的目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麽?”

山中人也難得沉默起來。

她看著老局長,垂眸,長長袖子也蜿蜒下來,堆疊在地上。

“從來如此,張先生,從來如此啊。”

“靜謐機關固然隻接收理想主義者,但從它建立之初,曾經的那位領袖就告訴過我們——靜謐機關裏絕對不能隻有理想主義者,還要有現實主義者,所以往後靜謐機關的每一位副局長都是像張先生你這樣的人。”

“在靜謐魔女尚未離開靜謐機關之前,你們這些副局長要負責引領靜謐機關始終走在正確的路上,可什麽是正確呢?就像現在,人為了生存而要忤逆創造了他們的神,這是正確的嗎?”

“或許為了生存,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正不正確,唯有立場不同而已,但即便如此汝等也會感到不解乃至痛苦吧,因為汝等是理想主義者。”

山中人頗為感慨地輕輕用手打著拍子,喃喃道:

“——對理想主義者來說,哪裏都是墳墓。”

老局長聞言便苦笑起來。

他又盯著眼前的全息投影看了許久,一直到山中人幾乎覺得他是否已經開始魔怔,他才也拍了拍手,輕聲道:

“也是,髒就髒吧,反正從一開始就不幹淨,或許我是理想主義者或許我不是,但無論如何,可以確認的是……即便我是理想主義者,恐怕也隻是卑劣的理想主義者吧。”

老局長的表情再度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他挺起腰如青鬆般筆直站在全息投影前,沉默片刻,又說:

“那麽,就讓我這個卑劣的理想主義者親眼見證神明的結局吧——無論如何,至少我已經做完我所能做的所有事了。”

“我已問心無愧。”

然後他又忽然想起什麽來,於是眯起眼,順著剛剛山中人的話低聲繼續說:

“可對理想主義者來說,就算是墳墓……”

“也是天堂。”

……

殘缺的神明於高空悄然睜開了眼睛,

淡金色的火光閃爍。

祂沉默著俯瞰腳下的大地與海洋,清冷的目光掃過人類在這顆星球上建立的所有文明——倘若在地麵去看恐怕會顯得相當壯觀吧,但站在如今的高度卻隻會覺得渺小。

是視角的問題嗎?

無論是身為人類亦或者身為魔女,都不免會淹沒在人類創造的繁雜浩大文明中,但如果成為神明,瞬間就好像是人類在旁觀螞蟻築巢,再也不會歎為觀止,不會震撼,隻會覺得……

僅此而已。

作為神明而存在的莉莉絲已經目睹過不知多少文明的興衰,無論是原始宇宙中從兩棲類一步一步進化為智慧種的蜥蜴人,修建了千門萬戶之都的那群長生種,在其他世界幾乎發展到了科學側盡頭的智識一族……

人類與他們相比並沒有任何特別的,都是……都隻是……

被神明創造出的子嗣而已。

即便他們如今已經不再信仰神明,甚至曾想要與上城區以外的其他忤逆者一樣瓜分神明的遺產。

神明收回了投向地麵的目光。

祂抬起頭來,視線穿過天穹,落在世界屏障以外。

神明不再受上城區所庇護,神明的氣息再度出現在宏觀世界中,於是那些在無盡虛空中遊弋了不知多年的禿鷲便尋跡而來。

它們聚集在上城區的世界屏障之外,磨好利爪與尖喙,隻等著神明離開上城區,便要開啟一場瓜分神明屍身的盛宴。

蟲族的女王,地獄的承冠者,死靈之國的天災法師,黑塔的擬似神明,千門萬戶之都的調和者……

即便是那道間接性創造了地獄的上城區自我防護機製也無法將它們完全攔在外麵,而倘若它們進入上城區,靜謐機關又是否能保護得了那些不具備任何神秘特性的普通人類呢?

神明沉默片刻。

然後,祂開始上升,上升,上升,宛若飛鳥或是瀕死的巨鯨,要從深海一直浮起到海麵。

最終,祂離開了上城區,穿越世界屏障,來到了無窮的虛空中。

……

而這便是狂宴的開端。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