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軸電腦不算大但也絕對不能算小的屏幕上,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眯著那對單眼皮小眼睛,露出了與外表並不相稱的柔和笑容。

國字臉,五官端正,最多也就是處於中上水準的相貌,略有些不修邊幅,身上那套伊甸站站長製服外套的領口時常隨意地敞著,裏麵襯衫最上麵那顆扣子好像從來都沒扣上過。

而大約得益於曾在軍隊服役過的經曆,他的肌肉很精壯,但並不怎麽顯得誇張,平時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都與普通人不同,很有一股子精神勁兒——這大概是在那時令行禁止的環境中培養出的獨特氣質吧,看起來明明是個邋遢大叔,卻意外的會讓人覺得很可靠。

這大概是伊甸站絕大多數工作人員對東方鴻的印象。

麥芽糖看著卷軸電腦上朝他們露出那熟悉親切笑容的中年男人,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她剛來到伊甸站的那個午後。

外界的陽光溫暖,可伊甸站所在的這片神秘真空地帶氣候卻一如既往惡劣,暴風吹卷,裹著在零下一百多攝氏度溫度中液化的各種亂七八糟氣體,嘩啦啦像海嘯那樣轟鳴。

上城區對人類而言就是溫室,是象牙塔。

在那瞬間,麥芽糖終於無比真切地領略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即便是隔著運輸船堅實而厚重的雙層隔溫舷窗,小姑娘依舊忍不住害怕地發抖,並開始為將來的生活感到擔憂。

這還沒到伊甸站啊。

可伊甸站就給了她這樣一個下馬威。

麥芽糖幾乎後悔自告奮勇要到伊甸站常駐,成為對地獄探鏡[哈勃]的專屬記錄員了。

但就像潑出去的水不能收回來一樣,做出的重要決定也沒辦法輕易更改,更何況運輸船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伊甸站了。

懷揣著這樣的忐忑心緒,以及來都來了的微妙想法,小姑娘下了船。

然後,她見到了當時身為伊甸站站長的東方鴻。

記憶中那天伊甸站的燈光似乎格外明亮,照得中年男人身體邊緣都浮現出朦朧的光圈,帶著點神聖感,要是放神話裏排資論輩恐怕高低得是位大天使。

可惜這位大天使背後沒有六片翅膀,也沒有光環,隻有隨時隨地能從兜裏摸出來的那盒潤喉糖。

或許是看出她有些緊張,中年男人隨和地笑了笑,朝她伸出手來,主動自我介紹道:

“東方鴻,東方朔那個複姓東方,鴻不是顏色那個紅,是鴻運當頭那個鴻……”

說到這兒中年男人頓了頓,咧嘴搖了搖頭:

“東方鴻,東方紅,我家裏長輩就惦記著這個呢,不過也挺好,至少好記是吧?”

小姑娘心想確實好記。

然後她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慢慢握住了中年男人的手。

“東方鴻大哥你好……我叫麥芽糖。”

不知為何,雖然隻是初識,但那時候她就覺得眼前的中年男人很可靠。

麥芽糖從泛黃老照片那樣的陳舊回憶中蘇醒過來,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躺在地板上已經變得冰涼的那具屍體,又抬頭,看向白星拿著的那塊卷軸電腦屏幕中再熟悉不過的麵容。

一瞬間,心好像缺了塊,空落落的,有難以言喻的悲傷情緒宛若黑色河流般把她淹沒,讓她窒息。

遲鈍的思維終於反應過來,就像被捅破的窗戶紙,那不真切感被撕碎,往昔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忽然席卷,像冬天的風,刮在臉上把皮膚凍得生疼,又冷到骨髓裏。

她記得東方鴻很喜歡抱著她養在食堂的那盆多肉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記得東方鴻的記性很好,甚至知道他們每一位工作人員的生日;記得去年他們都沒回家在伊甸站過年,一起包餃子煮餃子吃,她還吃到了那隻包著硬幣的餃子。

東方鴻對他們來說就是看起來粗枝大葉,實際上心思細膩的大哥,他的臂膀強壯有力,但絕不堅硬生冷不近人情,相反,他的懷抱很溫暖,溫暖得讓人……甚至會想家,相到家裏的味道,家裏沉默寡言卻悄然用身體支撐起整個家的父親。

小姑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卻有眼淚啪嗒啪嗒從眼角一路滑到下巴,最後無聲墜落。

如果是以前……看到她哭的東方鴻肯定會忙不迭湊過來,問她怎麽了,是不是又想家了?

然後,中年男人就會用他寬厚溫暖的手掌笨拙拘謹地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沒事,麥子別難過了,晚上我讓老約翰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紅燒肉好不好?

……

悲傷如時間那樣沒聲沒息地流淌,好像一不注意就會過去了,但即便如此,它還是會無比真切地讓人醒悟到……

永遠有什麽東西消失不見了啊。

麥芽糖隔著朦朧淚水看白星手裏的卷軸電腦,看被囚禁在四四方方邊框,被關在電子元件中的東方鴻,忽然覺得那卷軸電腦好像是口冰冷的棺材。

東方鴻,伊甸站的站長,他們的大哥,大概的確是已經死了。

可那錄像中的東方鴻還活著。

他微笑著環視眾人,用略帶歉意的語氣說:

“大家看到這錄像的時候,恐怕我已經死了吧,要是我沒死的話,白星那夯貨也不會把這錄像拿出來了。”

說到這裏,他輕輕歎了口氣,臉上的微笑轉為苦笑:

“既然我死了,那也就證明隱藏在咱們之中的惡靈……就是神秘側那邊的存在吧,不然我實在想不到在座諸位裏有哪一位能跟我正麵搏殺還能贏的。”

“嘿,”他忽然難得地擠眉弄眼開了個玩笑,“我不是在針對某一位,我隻是想說……在座的諸位,都是辣雞!”

大概是笑點太低的緣故,他自己反倒沒忍住,先爽朗地笑了起來。

可眾人都笑不出來。

他們看著錄像中的東方鴻,有的低下頭,有的咬緊牙攥起了拳。

他們隻覺得難過。

但東方鴻好像連這點都提前想到了,所以很快止住笑聲,拍了拍手說:

“好,調節氣氛的笑話時間結束,接下來就讓我給你們講講……我為什麽要故意送死吧。”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緩緩吐了口氣,說:

“不管怎麽樣,想要對付惡靈最重要的就是摸清惡靈的本質是什麽。”

“是人類?是異類?是魔女?是承冠者?又或者真的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惡靈?”

“當然,因為有[機械降神]的存在,除了人類以外的超凡種族其實可以被簡單地歸類到超凡種族那一邊——所以我們的目標就是確定惡靈到底能不能在伊甸站裏使用超凡力量。”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得想辦法讓惡靈盯上我。”

中年男人忽然露出狡黠的表情,接著得意地解釋:

“可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讓惡靈盯上我呢?一開始我跟白星討論了挺久,可別看平時白星腦瓜子機靈,到這關鍵時候他就掉鏈子,腦瓜子不好使了。”

“最後還是我先想到的。”

“程煙。”

“想想程煙是怎麽死的。”

“首先得出風頭,吸引惡靈的注意力,讓它認為我對它產生了威脅,然後再複刻程煙的死亡環境。”

“深夜,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當然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處於赫爾墨斯的觀測下——當然這一條目前存疑,沒有確切的證據能證明惡靈隻會對處於赫爾墨斯監控係統以外的人動手……”

東方鴻頓了頓。

他看著眾人,看著錄製視頻時的鏡頭,抬起手抓了抓頭發,露出一閃即逝的疲憊神情,然後坦然承認:

“畢竟,這些都是我的猜想而已。”

“就算我今晚回到房間,脫離了赫爾墨斯的監控係統,惡靈也不一定會找上我,就算它找上了我,如果它是咱們裏的某一位還好,如果不是……”

“那我恐怕就要跟程煙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吧。”

“不過可千萬別為我傷心啊你們。”

東方鴻忽然咧嘴笑了笑:

“我要是沒回來,你們要是看到這錄像,那就證明我先你們一步解脫了……可不是解脫麽,那惡靈這麽嚇人,跟電鋸狂魔似的,要把人往精神崩潰逼,我都懷疑那惡靈不止是想殺人,它好像在享受虐殺獵物的感覺。”

“看著咱們一個一個陷入絕望,殺掉,再把最後的人逼瘋……乖乖,聽著就嚇人。”

“所以我先跑了,有時候死其實也沒那麽恐怖對吧,在這種局麵下反而是解脫,死了就不用被折磨了,多好。”

中年男人說著,聲音忽然放輕了許多:

“你們得罵我,別為我傷心,約翰,馬丁,蕁麻,麥子,仲裁庭的仲裁長桑落小姐,還有白星……我是逃兵啊,在戰場上被逮著得上軍事法庭的慫貨,要被戰友戳著脊梁骨罵。”

“你們最好恨我,恨我這麽早這麽快就把你們拋下自己跑了,然後你們就可以一邊咬著牙罵我一邊想辦法弄死惡靈,活下去了。”

“這樣多好,是吧?”

他說完便轉過身去,從旁邊的桌上取過那頂好久沒戴過的,屬於伊甸站站長的製服帽,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對著一旁的鏡子觀察片刻,最後輕輕扶了扶帽簷。

“行了。”

眾人聽到他說:

“接下來我就要履行身為軍人的責任。”

“那麽再見了……”

東方鴻微笑著轉過頭來,敬禮:

“——我的戰友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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