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回京

林如楠是五天前到達京城的。

從二月初開始,陸祥豐專門派了人,天天守在城門外,誰知等來等去連個姓林的都見不著。林如楠一家子卻是在傍晚城門剛剛閉合之時才到來,入城無望,八十多歲的老太爺路上感了風寒,病倒了,躺在馬車裏奄奄一息,兩個剛出生不久的庶弟庶妹哭鬧不休,姨娘們瘟雞似的,偶爾發出一兩聲哼哼,笨得要死,都不會哄小孩的。父母親的車子則連聲音都沒有,一片死寂。

林如楠藍色綾巾束發,一身男兒裝扮,身姿挺秀,明眸皓齒,心煩意亂地跳下馬,圍著幾架馬車轉了一圈,靠在路邊樹樁上生悶氣。

她今年十七歲,還有那麽小的弟妹出來,真是無奈到極點。說起來卻也不能全怪父親,父親受人牽累,犯事被流放,老太爺跟著受罪,一起到了嶺南。父親以前的妾室被林如楠以家敗了為由,盡數遣散,想不到艱難困苦的日子絲毫沒消磨掉老太爺想要男孫的願望,他把自己隨身帶的幾樣值錢物品都賣掉,首先買了兩個女子回來,不是做使喚丫頭,而是直接給了林如楠的父親做妾,沒有二話,要求他生兒子,為林家延續香火。林如楠跟祖父鬧了幾場,無濟於事,她母親不知出於什麽心態,居然幫著祖父勸她,說沒有兄弟,日後她一個女孩子家,無依無靠,日子不好過……林如楠就是不肯,盡量阻止那兩個女子接近父親,但事實證明老太爺的權威比她的撒嬌蠻幹有震攝力,吵吵鬧鬧中,兩個女子的肚子漸漸顯出來,父親納妾已成定局。

弟妹一個接一個生下來,母親居然很高興,幫著照顧小孩兒,林如楠心死了,不得不承認那兩個小東西與自己確實有血緣親情,他們的娘,就叫了姨娘。

既然接受了,就全心維護,苦日子裏如楠盡自己的能力照顧家裏的老老少少。她崇尚武術,自小父親請了武師教她習武,母親出自書香門第,不敢讓她荒廢了女紅女德,名門淑女必須研習的各種規矩教養也都統統灌輸給她,林如楠倒沒讓母親失望,習武之餘,讀書寫字,畫畫彈琴,閨秀們該學的都學著,尤其女紅居然做得很好,繡花打絡子的技巧堪比府上的繡娘,她沒想到的是,無意中練就的這一手技藝,某天竟能解了全家的饑餒之苦,父親落馬,家產全部被抄沒,全家發配流放到嶺南窮苦地區充作邊民,在那個油鹽米茶極度缺失的鬼地方,每天三餐隻能喝稀粥就醃菜,自己受苦不要緊,看著老太爺和父母餓得麵黃肌瘦,她心疼了。跑到集市上去亂逛,數日後,她從當地布莊學到一種本土挑繡技藝,反正也是穿針引線,她並不陌生,繡出花朵兒就行,試著領了些活兒回家做,幾天後,家裏生活便改觀了。後來母親跟著她一起做,再後來有了姨娘,如楠領著她們,一家子不說富足,粗茶淡飯,吃飽穿暖是沒問題了。

日子不怕苦,隻要一家人和睦相守,就沒有過不去的坎。隨父流放之前她托人找過定國公,雖然沒有回應,但她盡力了,為祖父,為父母做到這些,盡了孝心。

父親並不是禍首,隻是連坐,罪不致死,祖父一邊惦念著宗祠祖墳,一邊又舍不得和兒子分開,離開京城時哭得像個小孩。那時如楠就想著,要怎麽樣,才能讓祖父與父親回到京城?

再也沒想到,她還沒具備那個能力,皇帝的赦令就下來了,縣官親自送到父親手上,贈了盤纏,打發他們回京。

祖父樂得差點中風,林如楠開始還擔憂地扶著他,好言勸慰,誰知老太爺緩過氣來,讓姨娘將庶弟抱給他,嗬嗬笑著拿手點著庶弟的額頭說:“還是男兒有用,你小子帶來的福氣啊祖宗保佑我們全家得以返回京都故土,將來你發憤讀書,搏取功名,光宗耀祖,又是國家棟梁之材……”

他看了看生下庶弟的韋姨娘,點著頭道:“我眼力不錯,是個有福的。好生養著小孫兒,憑他為你爭一個誥封”

林如楠看著旁邊臉色平淡的母親,氣得直翻白眼:為庶母爭誥封?那嫡母放哪裏去?老頭子越活越糊塗了,她摔開老太爺的手就走,引得她父親趕緊又追著寬慰女兒。

林如楠在路邊發了一陣呆,看看天色越來越暗,收拾心情,剛要帶著家人轉到附近不遠處的集鎮去找客棧落腳,忽見一位白衣年輕人騎著匹快馬,由遠處飛馳而來,到了城門處勒住馬,高聲叫:“城樓上是哪位值更?請開門”

張靖雲從歸雲山莊出來,在天色落黑之前進城,他有皇上賜的腰牌,可隨時出入城門,等著城牆上兵士下來開門的當兒,林如楠趕緊跑上去套近乎:

“這位公子有禮了在下剛從外地趕回來,車上有病重的祖父,還有餓壞了的小孩兒,請問公子可否帶上我們一家子進城?在下感激不盡”

張靖雲掃一眼大路邊的幾輛車馬,看著林如楠:“剛從外地回來?公子貴姓?”

“免貴,在下姓林,名如楠”

張靖雲微微一笑:“林如楠?可認得岑梅梅?”

林如楠怔了一下:“岑梅梅?不認識”

“那麽秦媚娘呢?”

林如楠狐疑地打量著張靖雲:“公子是誰?怎麽知道我……表妹的閨名?”

張靖雲下馬向林如楠施禮:“久聞林公子大名,今日有幸得見我……認識你朋友秦媚娘,她現在叫岑梅梅——這個說來話長,先隨我進城吧。岑姑娘一直在等你,早為你一家選定了安身之處,就在城東,進城走不遠就到,守著宅院的老仆也知會到了。我領你們去吧,順便診看病人。”

林如楠還了禮,還是不解:“公子貴姓?公子是不是弄錯了?我朋友她、她已經嫁人了……”

張靖雲有點窘,說道:“沒有錯,秦媚娘,她是威遠候夫人。我姓張,叫張靖雲。”

城門大開,林如楠心裏縱使有一百個問號,這時候也顧不得了,她沒想到一回到京城,最先得到秦媚娘的消息,而且秦媚娘還能為她安排了住處,欣喜之餘,不免也慨歎良多。

那年在郊外踏青,看到嬌美如天仙的秦媚娘僅帶了兩個小丫頭,被幾個花花小太歲攔住去路,左衝右突走不了,一會兒她哥哥匆匆趕來,誰知也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太歲一拉一推,就打發他滾泥地去了。林如楠看不過去,率領家丁上去一頓好打,趕跑了小太歲,秦媚娘見她一身男兒裝束,以為他是個男孩,口裏尊稱“公子”,便要給她下跪,那怯怯的、滿含傾慕的眼神,看得林如楠一頭汗,卻也樂壞了,哈哈大笑不止,很快露了餡,秦媚娘又羞又惱的表情更加惹人憐愛。秦伯卿彬彬有禮,秦媚娘端莊溫柔,兄妹倆身上自然流露的純良風雅氣質,吸引了林如楠,從那天起,她這個三品大員家的刁蠻嬌貴小姐,就和秦媚娘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家碧玉做了朋友。

秦媚娘嫁給徐俊英,因她而起,她強行拉了媚娘去遊湖,又要聽她彈琴,陽光熾熱,清風被擋在畫舫帷幔之外,她讓丫頭們將帷幔統統挽起,一隻大船經過,站在船舷邊賞景的徐俊英看到了微笑弄琴的秦媚娘。

沒有男人不喜愛媚娘那樣的美色,林如楠明白這個道理,徐俊英動作快,她動作更快,讓人查到那個看媚娘看得發呆了的年輕男子,原來是戰功顯赫的威遠候,未婚,無妾室。秦家接到皇上賜婚聖旨,媚娘多少受了點驚嚇,臉色蒼白,她安慰媚娘,告訴她徐俊英的所有情況,認為他應該算是良配。

秦媚娘卻滿懷憂慮:“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一個……一個武將他世襲候爵,門庭高貴,我不過是寒門小戶女子,怎配得上他?那樣的深宅大院,恐不是我這樣女子能夠安身立命的”

林如楠說:“你不要怕,威遠候喜歡你才會求皇上下旨賜婚,都不須經過他家長者他是威名遠揚的常勝將軍,皇上聖眷正隆,炙手可熱之際,豈會保不住你的平安富貴?”

媚娘出閣,她自始至終陪在旁邊,看著喜娘們給她梳妝打扮,鳳冠霞帔襯得媚娘更是美得如同神仙妃子,大紅綢巾覆到新娘頭上之時,媚娘最後一次與她對視,林如楠清晰地看到媚娘眼中的不安和隱隱的淚光。

林如楠握住媚娘的手,安慰道:“隻管好好兒地嫁過去,過了新婚期,我時常去候府看望你便是”

她萬萬沒想到,秦媚娘嫁進候府第二天,她父親便被坐連了貪墨案,父親被拘禁,整個林府的人都被關押起來,與外邊毫無消息來往,直到十多天後,父親判了罪名,家產查抄充公,連府宅也被官府沒了,一家人隻能簡單收拾幾樣行李,蹲靠在自家屋簷下,等天一亮便坐上馬車,由公人帶出城,往南邊去了。

如今的媚娘,她變成什麽樣了?長高些了嗎,應該不會再那麽膽小,動不動就流眼淚了吧?

還有深宮裏那一位,林如楠直覺認為全家能夠這麽快回到京城,是仰仗她的幫助,童年嘻戲時摘花相贈,她說過一句話:貧賤勿相棄,富貴勿相忘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