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變化

堂上,一群人圍坐在徐老太太身邊,說說笑笑,也是十分熱鬧。這其中原先還有大太太鄭夫人、二爺徐西平和二太太桂夫人在,徐老太太見孫兒輩來得多了,而且因著二老爺在,徐府三位姑娘都不大肯開口,便趕了他們走,隻留著孫兒孫女,大夥兒這才放鬆些,姑娘們也能夠和祖母、哥哥們談笑自如。

徐俊英給老太太帶回一根雕工精美、鑲金嵌玉的木拐杖,說是皇上專門讓宮裏的工匠為老太太做的,選用了極難得的紫櫻木,造型奇特古雅,木質堅硬,不時散發出淡淡的芳香,老太太歡喜得不得了,拿在手上賞玩半天。

徐俊朗跟弟妹們描述皇上不帶隨身內侍,微服進衙司察訪的情形,說到皇上被負責引領的官員攔下,要求他排隊取號,按序號不得不坐到門背後的位子上,皇上卻也不惱,很耐心地一直等著前麵的人問清疑難事,輪到他為止。那領引的官員不認得皇上,被上司問了怠慢罪,皇上卻不準懲處他,反誇他做得對,親自給了賞賜。

徐府三位姑娘聽得入迷,老太太頷首微笑,說:

“皇上可是仁君,又最和氣,尊老愛幼,自小兒就看出來了,和先皇的性情一模一樣”

徐小敏對徐俊英說:“大哥哥每日得見皇上,我卻不知皇上長什麽樣”

徐俊英笑了笑:“皇上是天子……”

徐俊軒接了下去:“天子自然長相不俗,豐神俊貌,令人敬仰”

徐小婉說:“老祖宗說過的,皇上小時候常來我們家玩,如今卻不來了”

大家笑起來,徐老太太說:“皇上小時候來,那是因為你大哥在家,後來你大哥去了邊關,皇上也跟了去,他那時候是太子,在邊關三年,就被先皇召回京城了。如今做了皇帝,天天上朝,日理萬機,哪還有閑空到我們家來玩?”

徐俊朗聽弟妹們帶著仰慕的口氣在談論皇上,含笑看向坐在身邊的白景玉,白景玉與他對視一眼,垂下眼眸。

除夕夜鬧了那場之後,兩人一直別扭著,徐俊朗倒是主動去了兩次會芳院,見景玉不肯搭理他,就不去了。二太太也勸不了,索性放任不理,有了惟兒,二老爺也肯常來風華院住,她每天顧著看護惟兒,討二老爺的歡心,再沒閑功夫管小夫妻們的事。

還是老太太知道後,三番幾次讓人去叫了他們夫妻過錦華堂來和她一起用飯,慢慢地才和好了。

媚娘和寧如蘭進來,引得屋裏的氣氛又更熱烈,待兩人給老太太行了禮,弟妹們有的打聲招呼,有的起身行禮、讓座,徐小容、徐小敏朝兩人福了一福,把自己原先坐著的繡墩讓給了二位嫂嫂。

媚娘隻顧著應答弟妹們的問候,然後去到老太太跟前說幾句話,徐俊英就坐在左下首,她竟然沒留意到。這也難怪,徐俊英近日不常到老太太屋裏來,今天又穿了件紅色錦袍,不似他平日的風格,徐家兄弟除了六爺顯得單薄些,其他幾個身量胖瘦都差不多,平日少爺小姐們是分開坐的,今天卻不知為什麽混亂了,估計是因為徐俊朗和白景玉不分開,一來就坐一塊兒的緣故吧。徐俊橋、徐俊軒和三位姑娘同路來,自然也就坐在一起,徐俊英坐在徐俊朗上位,媚娘本就不愛理會徐俊朗夫妻,草草打個招呼,正眼都不看他們,因此徐俊英的側影被她當成別的徐家少爺,不出聲她也懶得理會,轉過來和徐俊軒、幾個姑娘說話有趣多了,倒是如蘭看見了徐俊英,趕緊拉起已經穩穩坐下去的媚娘,朝那邊指了指。

媚娘轉頭去看,正觸及徐俊英冷淡的目光,身為候夫人不跟候爺見禮,那可說不過去,沒奈何起來朝徐俊英福一福身,卻隻說了句:“候爺萬福”

便沒了下文,徐俊英很配合,也隻是兩個字:“坐吧”

媚娘坐下,伸手往徐小敏手臂上一掐,小聲道:

“怎不告訴我候爺在?”

徐小敏撫著被掐的地方告饒:“嫂嫂輕些,疼著呢我一見著嫂嫂就歡喜,竟忘記大哥了”

徐小容笑著躲開:“我也是這樣”

莊玉蘭和鄭美玉這時候走進來,老太太笑道:“看看你們,都要吃晚飯了,偏一個一個往外跑”

莊玉蘭和鄭美玉兩雙眼睛隻在徐俊英身上,給老太太行了禮,又雙雙屈膝向徐俊英道萬福,莊玉蘭溫柔地問寒問暖,鄭美玉鶯聲燕語,答謝徐俊英的問候,媚娘看著目前還是表兄妹的三個人互表柔情蜜意,想八卦一下,為徐俊英臆測未來,瑞雪卻走來說晚飯已傳到,擺上桌了,請大家入席,她隻好作罷。

眾人簇擁了老太太往隔扇那邊去,莊玉蘭和鄭美玉卻沒動,守在徐俊英身邊,似有說不完的話,徐俊英微笑說:

“兩位表妹出去玩了許久,該是餓了,都請入席吧”

還是老規矩,媚娘和白景玉布菜盛湯,照顧老的小的少爺小姐們吃喝,寧如蘭要幫忙,媚娘推著她坐下:“吃你的吧,今天辛苦了,從早到晚在院子裏跑了大半天,茶水都沒能喝一口,自己盛碗熱湯喝著”

寧如蘭說:“嫂嫂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我比你能吃,中午多吃一碗飯,頂得久些”

媚娘說著,一邊給徐小容幾姐妹盛湯,布菜,老太太交給白景玉了,自從確定了莊玉蘭要嫁給徐俊英,她就不再努力討那老太婆歡心了。

怯弱的秦媚娘她看不上,讓那可憐女孩哪涼快呆哪去,眼不見為淨。重生的秦媚娘得了些人氣,孫子又回了京,她好歹給了點麵子,做個慈愛祖母,讓這個長孫媳承歡膝下,這個秦媚娘改變了性情,討喜能幹,乖巧伶俐會服侍又能怎樣?當你開心果,笑完樂過就丟開,如果能吃,說不定幹脆一口吃掉,好讓她的寶貝侄孫女一枝獨大。

什麽老祖宗,白活這些年歲了,沒長點仁慈心,不是也會疼自家孫子孫女、侄孫女嗎?人家的姑娘白白長大的?嫁進你家孝敬你,甜甜地叫你一聲祖母,你也該善待人家,給人家一條活路才對

老太太喝了一碗湯,吃了幾筷子菜,才記得招呼媚娘和白景玉入席,徐俊朗身邊早留著個空位,他看了白景玉一眼,白景玉就低頭在他身邊坐下,徐俊朗將一隻盛了兩個圓子的小碗推送到她麵前。

媚娘微微一笑,那豆腐圓子是她教廚房做的,徐府的人幾乎個個愛吃,從過年到現在,百吃不厭。

吃吧吃吧,沒讓你們白吃,姐在徐府所做的一切,是要求回報滴。

免息貸款三十五萬兩銀子,就快還上了,到時候……

媚娘看著桌子中央那口熱氣蒸騰的黃銅鍋子,好像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滿溢出來,忍不住偷笑。

徐俊英坐在老太太下手,莊玉蘭挨著他坐,接下來是鄭美玉、徐小容姐妹,媚娘走到寧如蘭身邊坐下,這裏算是最末位。

末位就末位吧,同樣有圓子吃,寧如蘭給她留了一個,媚娘笑著咬一口,對如蘭說:

“這個餡裏放了木耳,脆脆的”

如蘭點點頭:“還有紅棗餡的,我吃到了”

媚娘瞪大了眼睛,誇張地看著她說:“每五十個圓子裏隻做一個紅棗餡,被你吃到了三奶奶,今年你要有大彩頭了”

徐小敏高興地說道:“什麽彩頭?要生個小侄兒了?”

寧如蘭臉紅了:“妹妹,別胡說”

老太太說:“就該如此,小敏並未說錯”

媚娘捉了如蘭的雙手合什:“來來吃了幸運圓子,又得了散財童子、老壽星的吉言,再誠心祈禱一番,十有八九成了”

老太太樂嗬嗬地指著媚娘:“就你心眼兒多,能說會道好,好如蘭照她的做,在心裏求一求,天地間的神靈會應你所求,家裏的列祖列宗也護佑著呢”

徐小敏對媚娘說:“嫂嫂,我要做也做招財童子,做那散財童子,多少銀子才夠分出去?”

媚娘笑道:“妹妹,沒銀子才會去招財,家裏銀子泉眼似地自己冒出來,堆積如山,隻好不停拿去送人,那就叫散財童子”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滿桌人呆了一呆,白景玉正喝湯,猛地被嗆住,低著頭轉過身去,不知是笑還是咳,好一會兒不肯轉回來。

趁著眾人又笑又說,徐俊英將莊玉蘭和鄭美玉為他挑的滿滿一碟菜移到徐小容麵前:

“拿給大*奶吧。”

徐小容忙站起來,雙手將碟子送到媚娘麵前放下,笑著說:“嫂嫂辛苦了,大哥為你留了菜呢”

媚娘說聲謝謝,用筷子撥拉了兩下,放下筷子:“都是好菜啊,我想吃,又不敢吃,怕吃了會壞肚子”

莊玉蘭和鄭美玉同時低下頭,徐俊英看過來,媚娘裝沒發覺,拿起湯碗喝湯,喝了幾匙,對如蘭說:

“吃得太撐了,得喝點茶消消食,你還有好茶嗎?”

如蘭笑道:“我別的沒有,書和茶,總不會缺的”

莊玉蘭插話:“我也有好茶可以解渴消食,既然都吃飽了,就請大家移步暖閣,待我來洗手煮茶”

白景玉一聽莊玉蘭要煮茶,心裏記掛著家裏未核對的店鋪帳本,哪裏肯白耗費時間在這裏坐著,忙找了個借口:“我先謝謝蘭表妹了,你二表哥可以與大家喝兩盞,我卻要先回去——我們大姐兒,她又有些咳了”

莊玉蘭表示遺憾:“我新得了一套好茶具,正想讓表嫂看看呢,既是這樣,隻好改日再請表嫂品評了”

白景玉就趁此機會跟老太太告了罪,徐俊朗不放心,也和老太太說一聲,夫妻倆先行離去。

徐俊英也有些坐不住了,他倒沒有什麽事急著去做,而是聽了媚娘那個“醉茶”的說法,他不了解醉茶也是有條件的,隻記住那滋味太難受了,所以聽到莊玉蘭要煮茶,便條件反射地有些心悚起來,正想找個理由離開,卻聽見媚娘連聲讚成:

“好啊,好啊我最愛看蘭表妹分茶了,正好玉表妹也來,我覺著兩位表妹技藝都很高超,不如你們比一比,大家又能觀賞茶藝,又能評品香茗,如何?”

老太太點頭說:“我看行瑞雪讓她們備兩副茶案,兩套一樣的茶具,多點上幾盞燈,看得仔細些”

她對自家侄孫女的手藝極有信心,鄭美玉,打小吃著百家飯,這裏住幾天,那裏歇幾日,能學到什麽好的東西?

莊玉蘭笑著問鄭美玉:“鄭表妹覺得如何?”

鄭美玉哪裏還有退路?隻能硬著頭皮接招,她的茶藝如何,自己心知肚明,無論如何比不過莊玉蘭的,心裏恨死了媚娘,注定是要當著徐俊英的麵丟醜了,權當是為莊玉蘭做個配襯,表了忠心吧。

媚娘要看茶藝,徐俊英隻好打消早早離去的念頭,他有話要跟她說,本來想好叫她一路回去的。

莊玉蘭和鄭美玉引著徐俊英和徐俊橋、徐俊軒幾位爺先去了暖閣,拉著徐俊英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方便第一時間看到打出來的茶花,徐俊英安安穩穩坐下,身邊還有個空位,弟弟們都是識趣的,沒人過來跟他坐在一起,要來就隻有媚娘了。

丫頭們端了熱水、幹帕巾進來,請爺們淨手,莊玉蘭和鄭美玉也各自洗了手,做著各種準備的當兒,老太太在孫女們的攙扶下,拄著皇上賜給的新拐杖,笑嗬嗬地走了進來,徐俊英起身迎接老太太,卻發現不見了媚娘的身影,連寧如蘭也沒跟進來。

徐小敏見他抬眼往那邊張望,便說:“大嫂嫂忽然頭暈,先回去了,三嫂嫂陪著她呢”

老太太拍拍徐俊英的手:“沒事兒,想是白天給冷風吹著了,我給她一顆頭暈藥,教她回去洗個熱水澡,吃了藥就睡下,明兒起來就好了”

徐俊英嘴上說著:“讓祖母費心”

心裏卻生出一股惱意來,說了要觀賞茶藝,喝茶消食,卻不聲不響先跑了,她哪裏需要老太太的頭暈藥?那天明明交給橙兒一整盒她這是裝的,拿了藥才哄得住人

徐俊英勉強自己坐下來,心不在焉地看著莊玉蘭煮茶,鄭美玉那邊他連掃一眼過去都懶得。莊玉蘭纖纖十指,輕捷靈巧,翻飛如蝶,不時抬眼看他,盈盈秋波含情帶笑,徐俊英卻似什麽都沒看見,感覺心情煩躁,無聊得很。

他不想喝茶,不喜歡這樣一切都靜止了似的場麵,雖然這是打茶花時要求的,他覺得有媚娘在,那種氣氛才正常。媚娘愛說愛笑,專和莊玉蘭作對,小孩一樣搗亂,分散她的注意力,莊玉蘭懊惱得想哭,她卻笑得無比甜美。她看向鄭美玉的眼神輕蔑而惱恨,有時刀子一樣銳利。以前總是想方設法阻止這兩個女子為他做事,包括盛湯布菜,甚至靠近他身邊坐下都不行……她變了,不常來錦華堂,在清華院也刻意避免與他相遇,忽然有了頭暈症,莊玉蘭、鄭美玉和他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在飯桌上爭著為他挾菜,她也不以為意,看都不看一眼,還特地讓白景玉顧著他們這邊,自己隻和弟妹們在一起,到最後她幹脆偷偷走掉,留他在這裏評茶藝,品香茗?

徐俊英心裏亂紛紛的,竟聽不到莊玉蘭喊他,徐小敏拍了他一下:“大哥哥,看茶花”

他看過去,隻見茶湯麵上一片白沫慢慢散開,哪裏還有什麽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