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過年(三)
如蘭不安地看著媚娘:“這、這卻如何是好?”
媚娘說:“不怕,是她先挑的事,她要敢去老太太跟前鬧,我自會陪奉!”
她拍拍如蘭的手,看著方氏說道:“你兩個快去追她,好言勸著,幫著她罵我也是可以的,沒事的。去吧去吧,好歹是她正經兒媳,不跟著她卻守在我身邊,別讓她明日罵你們,給你們苦果子吃!”
如蘭扭捏著還想說什麽,媚娘一手推她,一手推方氏:“我又不糊塗,丁是丁,卯是卯,絕不會為了婆婆和你們生隙,快走吧!”
二人離去,剩下甘氏在旁邊,王媽媽和翠喜翠思便還停在廳外沒靠近來,媚娘說:
“往日受夠了她們,今天實在忍不住,二太太要鬧起來也無妨,她們要問你什麽,隻管照實說!”
甘氏低頭著:“大奶奶放心,我和四爺,自來受娘的教誨:大爺才是我們的主心骨,至親的哥哥!我和大奶奶是一邊兒的。”
媚娘無語:合著這徐府明裏和氣團圓,暗地裏早已分了派別?林姨娘教導自己的兒子忠於同父兄長徐俊英,除了她原本就是徐俊英親母貼身侍女,其思想也是樸素的,二太太那句“你們正經的嫂嫂”未必就有錯。唉!自古親疏有別,血脈親情總有淡薄疏離的時候,維係得最長久最親密的,唯有父母子女、親親的兄弟姐妹情,夫妻情另說著,還有一種可以長久的情誼,卻是超乎於親情之外,那是友情!
人,就是種奇怪的動物,有時候看自己家人都不順眼,卻可以對朋友恪守信義,不惜付出一切!
媚娘和甘氏分了手,各回各院歇下,積蓄精氣神應付明日的祭祖事宜,媚娘沐浴洗漱更衣梳頭,直到縮進棉被裏,還聽得王媽媽的緊箍咒,想發作又忍了,王媽媽以前不是這樣會念叼,自從回了一趟娘家,得了秦夫人的示下,她就敢大力全麵管製教訓自己,說明她也是下了決心的,不會輕易退讓,算了吧,讓她念,睡著了聽不見就是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趕到祠堂,又是一場盛大的祭祖活動,媚娘很快被告知:二太太病倒了,二奶奶還下不了床,都沒來。
媚娘悄聲問翠思:“二房爺們可有缺的?”
翠思答:“爺們一個不缺。”
媚娘點頭:“你下去吧!”
爺們沒動靜,老太太和徐俊英就不知道什麽,不會來找自己的碴。
但她想錯了,徐府高層們不過看在大年初一的份上,沒搭理她,初二早上還沒起床呢,老太太跟前的季媽媽就來到清華院,讓她去錦華堂侍候老太太早飯。
感覺不妙,從來請安侍候隻有自己過去,哪有勞動季媽媽跑來請的?不過也有了心理準備,還好那天與二太太吵過之後記得讓翠喜和王媽媽下去摸了個底,知道些情況,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大奶奶我應戰就是!
錦華堂上,沒有爺們,媚娘先就暗鬆了口氣。老太太端坐上方,大太太坐在下首,媳婦姑娘們都不在,莊玉蘭居然可以坐在一邊兒,雪白秀氣的臉上並無幸災樂禍的神情,看向媚娘的眼神卻有一絲淡淡的不屑。
小蹄子!媚娘心裏學著翠思的口氣罵了一聲,從不見莊玉蘭對自己恭敬過,老太太也欺人太甚,這還沒嫁過門呢,正經奶奶來了,她不過一個準奶奶,動也不動一下,更沒有讓坐的意思,就沒見老太太教導自己的侄孫女兒懂點禮數。
秦媚娘心裏冒火,給老太太、太太行禮便馬虎了些,老太太一拍矮幾,點著她:
“看看你做下的事!景玉身子不好,卻非要她跟著你跑,直累得她暈倒。知道你辛苦了,但身為長媳,凡事就得多擔待著些!你嬸嬸不過跟你說一說,你扯七扯八大聲兒叫囂什麽?連人家桂府祖先都給你拉出來說!你你你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傳出去不定讓人家怎麽編排咱們候府,候爺可是你丈夫,你不能為他多生兒女,開枝散葉也就罷了,沒的頂了個不賢不孝的名,把他臉麵全丟光,還怎麽出去見人!如今二太太給你氣病了,景玉也讓你磨得倒在床上,你婆婆在這兒呢,怎麽處,你們倒說說看!”
媚娘低著頭不作聲,鄭夫人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道:“大過年的,把老太太氣成這樣,還不跪下!”
瑞雪忙拿了塊墊子來,擺在媚娘麵前地下,媚娘咬一咬牙,屈膝跪了下去。
鄭夫人又說道:“我平日也沒少教導你,怎的做事這般沒思量?年關底下,你連天跑前跑後,累得都脫了形,隻偷偷找個角落歇著不好?偏走去撞上你嬸嬸!她這幾日為了什麽心裏不舒暢,你又不是不知道,景玉累得暈倒她著急,我豈有不心疼你的?你也是病弱的身子,硬挺了這些天,你若是暈倒了,我找誰去?老太太的教誨你須得記住了,不管你平時多麽賢良孝順,但凡冒犯了長輩一次,就算是無意的,不賢不孝的罪名也給你定下了。你是皇旨頒封的候夫人,徐府長孫媳,恒兒的母親,該有的尊貴你有,該盡的孝道,你也不能少了去——昨日誰在你身邊?是老四媳婦甘氏麽?是個沒腦子的,就不懂勸阻一聲。我那裏有俊英剛給的幾樣好補品,你拿兩份去,帶上甘氏,給你嬸嬸磕頭賠個禮,以後再不能對嬸嬸不敬。景玉那裏,也去看看,我可聽說昨兒會芳院裏有些動靜,似乎是俊朗與景玉吵了幾句……”
媚娘低頭跪著,眉頭漸漸鬆開:鄭夫人這一通話,算是擺明了護著自己的,那就好,隻要還能管著家,撐上兩三個月,就有辦法了!
再也不任你們拿捏,敢惹我,口誅舌殺!什麽賢孝淑良,見鬼去吧,休了本姑娘才好,不過得把兒子還我,這樣的候府,當了世子又有什麽意思?徐俊英才二十四五歲,十四歲打仗打到現在都死不了,估計要活很久,他以後還會生有兒子,莊玉蘭那個狐狸精不見得就鬥不過鄭夫人,她生了兒子,不為自己的親生骨肉謀算才怪!
不能守住兒子的世子之位,還不如帶了他遠離是非之地,免得一不小心被黑心人害死。不做世子,不承候爵,難道就活得不好了嗎?看徐俊英目前的生活,不見得快樂,更談不上幸福,除了手握重權,受皇上寵信,有點自由外,似乎跟自己這個冒充的候夫人過得差不多——各占一邊院落,日進三餐,夜求一宿,如此而已。
老太太精明的目光掃了鄭夫人一眼,再看向媚娘,說:“起來吧!照你婆婆說的做,這就去,誠心誠意給你嬸嬸賠禮去!”
媚娘又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這才起來,低眼順眼地說道:“孫媳知錯了,以後不這樣了!”
老太太板著臉說:“還能有以後?再有就不是在這兒說話,該到祠堂去了!快去,先給你嬸嬸賠禮,且看她受不受,若是沒消氣,你少不得多去幾次,隻到她肯受你的禮為止!”
媚娘應了一聲,心裏恨得又想罵人:死老太太這就放話支持二太太,多往她二房跑幾次,想折磨死我啊?
果然,二太太見都不肯見媚娘,連上房都不讓進,媚娘已經不怎麽生氣了,反而覺得好笑,豈有此理,這樣的長輩,犯得著跟她去較勁才傻了。她就站在院子裏,含笑四處打量二太太的風華院,想不通這普普通通的四合院怎麽就當得起風華院這個名兒。那邊側院伸出來一株梨樹老枝,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邊還沒有葉子呢,卻早早開了幾朵潔白的花兒,看清楚了,是花兒不是雪,除夕那天就不下雪了的。
媚娘問陪在旁邊的趙媽媽:“那夜來得匆促,香蕊姑娘是住在那邊小側院吧?她怎麽樣了,小哥兒可好?”
趙媽媽陪著笑臉答道:“好,好!多謝大奶奶記掛著,香蕊和惟哥兒都養得白白胖胖的呢!”
媚娘說:“那就好,二爺真是有福啊,香蕊姑娘才生了惟哥兒,如今香雪姑娘又有了身子,俗話說好事成雙,香雪姑娘生的肯定還是哥兒,二爺這回有得樂了!”
趙媽媽楞怔著,一時不知怎麽答好。
媚娘笑笑說:“二太太既然沒醒,我明天再來好了。這就去看看二奶奶。唉,二奶奶其實不必那樣,香蕊香雪,都是自己人,生下兒子,長大了還不是自己的?真的不必那樣,氣暈了反而……唉!”
也不理會趙媽媽臉上的表情,帶了翠喜翠思,轉身自顧離開。
趙媽媽看著她出了院門,急忙快步跑回上房。
上房軟榻上,二太太穿戴整齊,斜倚在棉垛上瞪大了眼睛問趙媽媽:“她說的是真的?香雪也有了?前兒晚上景玉她……”
“估計是真的!我還奇怪著呢,太太讓送東西,去了幾趟會芳園,都沒見著香雪,昨兒路過唐姨娘的院子,卻見香雪在門口閃了一下,又進去了……二奶奶容不得通房丫頭有孕,春兒是那樣,香蕊也差點保不住,如今是香雪,二爺定是要護著的。合著、合著二爺把香雪保出來,卻交到唐姨娘那裏去先住著?”
二太太把手裏的茶盞往幾上一頓,氣道:“我養的好兒子!有事不與我商量,香蕊我都替他護得好好的,難道香雪我還能不管?偏跑去求那沒臉的!”
趙媽媽忙拿帕巾替她拭去手上的茶水,說:“太太為了惟哥兒,這些日子累的,二爺應是體恤你辛勞。他把香雪放在唐姨娘院裏,那是看在姑娘們麵上,二太太也知道,三姑娘四姑娘自小兒得二爺疼愛。”
“唉,這孩子就是這點說不得。”二太太無奈地歎息著:“老爺是那樣的性子,對姑娘們瞧不上眼,偏偏他就疼姑娘,你看看他對蓮姐兒,從不舍得她有半點委屈!女兒小子,不拘多少,他都會一樣疼著的。”
趙媽媽笑道:“二爺這點反而像了大老爺去,大老爺和咱們老爺親親的兄弟,大老爺就極疼姑娘,大姑娘剛出生那陣子,他可是天天都要去抱一抱的,大太太就因為生了大姑娘,才慢慢得了大老爺的恩寵……”
二太太哼了一聲:“偏她就以為她多麽了不起,俊英的親娘是大老爺自個兒挑的,那模樣兒……嗨,不說她!快給我穿鞋,咱們這就去唐氏那裏看看,把香雪帶回來,有我在呢,景玉鬧不起來。她自己不能生,難道就不讓我兒子開枝散葉了?”
趙媽媽一邊替二太太穿鞋,一邊說:“看這樣子是已經鬧過了的,你看二奶奶躺在那裏,額角那一團團的青紫……那晚太太去跟老太太麵前哭,我就勸過,太太卻不聽,如今大奶奶也知道這事了,她要是不依不饒,可怎麽好?”
二太太正要起來,身子緩了一緩:“卻是哪個多嘴的傳了出去?會芳院得整頓一番才是,守不住話的都給打發了!如今管不得那麽多,明天她來了再說,先去看看香雪。”
會芳院門外,媚娘吩咐翠思:“你進去吧,說兩句好話,將東西交給她房裏人便了事!”
翠喜說:“都到這兒了,大奶奶進去看看二奶奶吧,也全了禮數!”
媚娘看了她一眼:“你覺著你家奶奶禮數不夠?又不是我讓她暈倒的,憑什麽要巴巴跑去自討沒趣?你信不信?她就跟二太太一個樣,不會見我的,我也懶得見她,反正禮品又不是我出,給她送到門口已經算不錯了,白給白收,好得很!”
翠喜無話可說了,等翠思一出來,主仆三人便走回清華院去。
唐氏院內一間大房子裏,三四盤銀霜炭燃得旺旺的,房內溫暖如春,徐俊朗和二太太坐在榻上喝茶,香雪低著頭站在一旁,二太太看了她一眼,對徐俊朗說:
“還是回風華院去吧,你父親自小住的地方,算命的都說了,那裏風水好,你看我生了你和俊雅,都有出息了不是?惟兒在那裏出世,也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徐俊朗說:“我的人,總不好都住在母親院裏,惟兒眼看就要滿月,香雪有了身子,不如和香蕊一同抬了姨娘罷?景玉不能容人,會芳園雖寬敞,香蕊香雪帶著孩子住進去我卻不放心,我跟父親和姑娘們商量過了,三姑娘、四姑娘住的吟香院,剛好是前後兩套房,就騰給香蕊和香雪住。回過老太太,讓老太太跟媚娘知會一聲,為二位妹妹另安排一個好些的院落,我看南邊的沁芳院就很好,院兒大,有假山水池,亭台樓閣,又朝陽,以前是大姑娘住,讓小婉和小敏去住最好不過。”
二太太淡淡道:“姑娘們也罷了,一兩年就嫁人的。要緊是安置好香蕊香雪,吟香院很好,裏邊沒有水池子,有空地兒,以後孩子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嗯,就這麽著吧!”
徐俊朗見一旁的香雪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想起什麽,又皺眉對二太太說道:
“母親卻是太急躁了些,去老太太麵前責怪大嫂,本就不是她的錯,如今……”
二太太大怒,一拍桌子:“你倒怪起我來了?當時你們是怎麽說的?都說是年宴上回來累得暈倒了,我不去怪媚娘,還能找誰去?”
徐俊朗見母親發怒,無奈地站起來作揖行禮:“母親息怒,是孩兒的錯……大嫂再來賠罪,母親可一定要見見她,說幾句撫慰的話,免得大哥問起來,日後兄弟生隙,便不好了!”
老爺怕分家成為旁支,兒子怕兄弟生隙,二太太想起那晚不慎錯說了一句話,被媚娘揪住不放,不禁有些心虛,下巴搭拉下來,成了苦瓜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