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 探兒

又到一幹人站在廊下,相互道別離開的時候,媚娘數著黑沉沉的夜色裏不時綻開的朵朵白色雪花,耳邊聽見徐俊朗和徐俊英的對答:

“大哥這幾日可見著齊王?我們幾位同僚想到王府拜訪探視,每次都說齊王不在府上,卻是怎麽回事?”

“齊王確實不在王府,他先在宮裏療傷,後又不肯待在宮裏,另去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如今好得差不多了,估計過年前能回到王府。”

“原來如此!等哪天他回來,相煩大哥告知一聲,我們也該去探視一下!”

“我看不必去了吧,齊王原就與眾不同,此次受傷回來,性情更是大變,不見得會接見來訪客人。”

“無妨,大哥隻管給我透個消息就行!”

“好吧,等他回來再說!”

“多謝大哥!”

“回去吧!”

兄弟倆作揖告別,媚娘和白景玉也禮節性地相互福了一福,白景玉看著媚娘的目光不再是輕視和不屑,而是隱藏的怨惱,媚娘麵無表情,目光淡漠,她累了,此時懶得跟她玩心思。

還是徐俊軒陪著幾位妹妹一路回去,跟媚娘道了別,婆子丫環一大群,簇擁著走了。

翠喜服侍媚娘穿戴鬥蓬,媚娘由著她弄,心裏暗暗思忖:那個冷傲暴烈、喜歡男人討厭女人的齊王,他要回城了?這回出府得小心點,不著男裝了,改女裝吧。

翠憐夠不著徐俊英的肩膀,莊玉蘭上來幫著,順勢替徐俊英係上緞帶,這一次她係得很好很順手,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還伸手輕輕撫弄了一下,柔聲說:

“雪裏帶著雨水,路上滑,英表哥小心些!”

徐俊英微笑點頭:“好,我知道了。進去吧,外邊冷。”

媚娘站在他身後看著,徐俊英一轉身差點撞到她,媚娘聲音軟軟地說:

“候爺慢點兒,撞倒了我,你就得背著我回去!”

說完扭過頭去跟徐俊雅和寧如蘭道別:“下雪路滑,你們慢慢兒走!”

寧如蘭也說了兩句小心慢走之類的話,媚娘朝他們擺擺手,徐俊雅便牽了如蘭的手,帶著丫頭們離去。

剩下徐俊英和媚娘,媚娘見莊玉蘭站著不動,便走近一步,將手伸進徐俊英的臂彎說:

“走吧候爺!”

徐俊英**了一下手臂,媚眼抱著不放,徐俊英隻好回頭對莊玉蘭說:

“蘭表妹進去吧,別凍著了!”

媚娘看莊玉蘭目光轉為幽怨,怕徐俊英看了不忍心,忙拖著他走:“雨雪越下越大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候爺咱們快回去吧!”

跨下一級台階,墜拽著他下來,徐俊英不得不跟著走,還想回頭,媚娘伸手將他的鬥蓬兜帽一扯,遮了他的視線,徐俊英說:

“放開手!”

媚娘不放:“路滑,我會跌倒的!”

“好好走,扶著就行,靠得這樣近,我怎麽走?”

媚娘轉頭看莊玉蘭被瑞雪扶著進去了,便放開他:“好吧,各走各的,也能走得快些!”

出了院門,順著青磚甬道走一陣,再拐上一條冰紋石地磚路,雪下得有些時候,地麵有薄薄的積雪,不大看得清路麵,兩盞燈籠一前一後,光線微弱,不能與現代的電筒相比,媚娘盡量跟上徐俊英的腳步,圖他熟悉路況,下意識地挨近他些,徐俊英卻怕她粘上自己似的,刻意往旁邊走,不肯做她的引路人,媚娘沒法子,招呼翠喜:

“把燈籠拿過來些,候爺是練武的人,眼力了得,他不用照路,你隻走在我跟前就好了!”

話剛說完,徐俊英腳下一絆一滑,差點跌倒,撲騰了好幾下才站穩,媚娘笑壞了:

“才誇你眼力好,你就在我們跟前跌跤——你好歹給我個麵子嘛!”

徐俊英搶過翠喜手裏的燈籠,走回去看那地方,卻是上一次雪中折了枝的半截花樹,他半帶惱怒地說道:

“是哪個婆子管的這一路花草?這樣的樹樁子早該挖走,也就是我,要是你們,早跌個狗啃泥!”

媚娘本已收了笑,想認真處理這件事,聽他說狗啃泥,又卟哧笑開了,徐俊英真惱了:

“你就這樣管家的?不能勝任,便換個人來!”

媚娘趕緊停住笑,清了清嗓子,說道:“候爺教訓的是,我明日便找這婆子……”

“還等明日?要是今夜有人經過這裏呢?”

“好!那就現在,翠憐你先跑回去,離這兒最近、能幹活的男子也就我們清華院裏有,把寶駒百戰給我叫來,找把鐵鍁,把這樹樁挖了!”

翠憐應了聲,提著燈籠跑了。

徐俊英手裏提著燈籠,瞪著媚娘看,媚娘也看著他,想起他的狼狽相,終是忍不住笑,趕緊別過臉去。

回到清華院,雨雪已密集得敲打在鬥蓬上都能感覺得到那些顆顆粒粒,媚娘和徐俊英進了院門,也不打招呼,徐俊英自往月洞門去,媚娘跟著燈籠往上房走,一走進溫暖的房裏,她長舒了口氣,跺著腳喊:“快快換鞋,誰給我穿的繡花布鞋?下雨下雪天氣,外出要穿皮靴的懂嗎?”

翠憐委屈地說道:“回大奶奶話,出門那陣兒,也沒下雨,也沒下雪,誰想它天黑就下了!”

媚娘脫了濕鞋子坐在軟榻上,想了想說:“對哦,是我錯怪你了。也怪候爺,非要挖什麽樹樁子,他不亂走,根本就不會絆那一下子,害我站那兒等那麽久,鞋子都濕了!”

翠憐忍著笑,小心地說道:“候爺原也是走在路中間的,是大奶奶將他擠到路邊去了……”

媚娘斜眼看她:“不是吧?我沒擠他。”

想想那幅情景,禁不住仰頭又笑,翠喜和翠憐怎麽也忍不住,跟著一起笑起來,把一旁的王媽媽和翠思看得莫名其妙。

媚娘覺得接手管家之後,最不好的一件事就是不得睡懶覺,人生第一大愛好被犧牲掉,好不痛苦。

一大早被叫起,在床上滾了幾滾,還埋在棉被裏,王媽媽隔著帳子說:

“大奶奶昨夜還提醒要早早叫起,趕著去看恒哥兒。”

媚娘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可不是!恒兒!可愛的乖兒子幾天沒見著了!

一骨碌爬起來,一邊往內室跑一邊喊著:“快快快!把今日穿的衣裳找出來,記得給我找一雙皮靴,準備梳頭!”

處理了內務,匆匆用青鹽刷牙漱口,溫水洗臉,再過一次冷水,帕巾印幹水珠子,開門衝出來,王媽媽在內室門外候著,一路小跑也跟不上,嘴裏不停地數落:

“說過多少次了,奶奶就是不改,哪家的少夫人是這個樣子的?走路不興帶風——您從前走得多好啊!”

媚娘早已端坐在梳妝台前,讓翠喜和翠憐替她梳頭,看到王媽媽出現在鏡子裏,笑道:

“媽媽,若是每一家少夫人都一個樣,豈不是亂了?我以前走得好,現在也不會錯,在外邊會慢慢兒走,隻在自己房裏跑,總可以吧?”

王媽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雙手交叉往肚子上一放,歎息道:“我就是不放心,你和從前太不一樣了!”

媚娘笑著伸手拍拍她肚子上的手,說道:“不管從前了,咱們隻看往後,好吧?”

王媽媽露出一絲笑容,點著頭道:“好,好!再不管從前了,隻看往後,往後奶奶要好好兒的!”

“那是自然!”媚娘信心滿滿。

雨已停了,雪花照舊飄落著,徐俊英背著手站在廊下,看著浸了水的一地積雪發楞。

寶駒去看了練武場,積滿雪水,操練不得,今天皇上準他在家歇著,明日便是小年,祭過灶,更不用上朝了,他要怎麽打發時間?

瑞珠去傳早飯,回來說清華院大門早早就開了,大奶奶帶了翠喜和翠思,出門往園子裏去。

徐俊英奇怪地問道:“這麽早,她去哪裏?”

瑞珠想了想,說:“往秋華院方向走,應是去大太太那裏問安。”

徐俊英抿了抿嘴唇:大清早的,鄭夫人未必起床,恒兒倒是起來了,她是去看恒兒的。

媚娘病重那陣子,鄭美玉幫著照看恒兒,徐俊英每天早起練武,都能聽到恒兒的哭聲,那小孩兒習慣早起,天不亮就要起床,這一點,傳承自他的父親徐俊傑。

徐俊英和徐俊傑,練武的人,從小被父親逼著早起,養成了習慣,到一定的時間就會自己醒來。

徐俊英的臉變得冷澀,雙手緊握成拳,此時讓他抓住任何一個人,可能都會給他一拳。

秋華院剛一開院門,就迎進媚娘,媚娘笑吟吟地走進院裏,一路往上房來,廊下,恒兒在奶娘懷裏歡快地喊叫著,伸手拍打吊掛在廊沿的金絲楠竹籠子,嚇得裏邊關著的那隻可憐的小鳥四處亂飛。

媚娘喊了一聲:“恒兒!”

恒兒怔了一下,很快轉過頭來,看見了媚娘,先是驚喜地齜著兩顆小白牙笑,接著就皺起鼻子,劃拉著兩隻手,發出哼哼的聲音,漸漸轉了哭腔,媚娘不等他哭出來,早跑過去,將他抱進懷裏緊緊摟著,朝著那張肉乎乎的小胖臉,也不管是鼻子還是眼睛,逮著哪裏親哪裏,親了又親,恒兒高興地抱著母親的脖子,也親了媚娘的臉,媚娘心裏甜透了,抱著兒子轉了幾圈,把奶娘和匆匆趕來的夏蓮嚇得不輕,連連喊:

“使不得啊大奶奶,會跌倒的!”

恒兒卻樂壞了,又是尖叫又是咯咯大笑,母子倆嘻嘻哈哈地笑鬧著,歡樂的氣氛感染了院子裏早起的人們,連廊下剛剛被恒兒嚇得不敢作聲的鳥兒,此時也一聲高過一聲地鳴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