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夢魘

瑞寶取了媚娘要的東西來,媚娘摸過徐俊英的額頭,又趁機握了握他的手,手掌心還熱著,指尖卻冷冰冰的,這古怪的家夥,明明發熱發冷,他硬是不要添棉被,想幹嘛?當苦行僧還是怕人說他體質弱?

徐俊英越是躲避自己,她越要摸他,怎麽著?怕姐吃了你?姐沒那麽彪悍,拿你當試驗品玩玩。記得上輩子看過幾個偏方,趁著請的太醫沒到,先試用一下,可行的話,以後可以推廣,自己不幸患了這個病也能自個治治。

順手替徐俊英掖好被角,媚娘起身走到炭火邊,對翠喜說:

“過那邊叫王媽媽來,取一兩斤老生薑,看著熬一大鍋水備用。”

又吩咐瑞珠:“抱一床厚棉被來給候爺添上,他不會反對的。”

瑞珠照做,徐俊英果然沒說什麽,或是沒察覺吧,閉著眼靠在枕上,跑那麽多趟內室,筋疲力盡了。

媚娘拿大銅勺在炭火上放穩,執起醋瓶子倒了半勺,加點水進去,待醋水燒沸,再加點鹽,拿銀匙子攪動幾下,叫翠喜從桌上取了隻幹淨茶杯來,將滾沸的醋鹽水倒在茶杯裏,晾了晾,喚過瑞寶:

“你試試,看燙不燙?”

瑞寶毫不猶豫地端了杯子就喝,媚娘製止她:“一口就好,別喝光了。”

瑞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喝了一小口:“回大奶奶:不燙了。”

媚娘點了點頭,端著杯子走到徐俊英床前:“候爺,你睡了嗎?醒來喝口湯水!”

徐俊英一下子坐起來,卻是想去內室:“我不喝水——讓一讓!”

媚娘不讓:“喝了這個,再去。”

徐俊英不耐煩,看看她手上半杯子茶水,抓過來一口喝幹,皺著眉:“這是什麽?又鹹又酸,還有怪味兒!”

“是燒開的水!”媚娘笑著讓開,一邊揚聲喊:“候爺要進內室,讓百戰進來!”

徐俊英頓了頓,倒底沒說什麽,自顧往內室去了,卻把門關起,百戰進不去。

徐俊英從內室出來,再趟下去,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見寶駒領著個胡子花白,穿醬色袍子的小老頭進來。

半個時辰裏,徐俊英倒是沒再進內室了,迷迷糊糊睡著了般,不動也不出聲,媚娘喊他不應,探探他鼻息倒是還有,或許是燒糊塗了。

胡太醫診了脈,確認是感了風寒,吃壞了肚子,媚娘得意地暗笑:猜對了吧?可惜上輩子沒學醫,應該算是有天賦的。

謝過胡太醫,媚娘教取銀子付了診金,王媽媽遞過來一隻荷包,媚娘接過,轉放到胡太醫手上,胡太醫笑咪咪地收進衣袖裏,朝媚娘行了禮,還由寶駒送回去。

媚娘讓百戰趕緊拿方子去配藥煎藥,百戰剛要跑出去,忽聽帳子裏徐俊英輕喊了一聲:

“慢著!”

又怎麽了?媚娘看向瑞寶,瑞寶走到床前,俯身問:“候爺有何吩咐?”

徐俊英說:“不用去取藥了,叫大奶奶過來!”

媚娘走過去,不客氣地捺開帳子坐在床邊:“候爺要說什麽?”

徐俊英說:“不用吃別的什麽藥,靈虛子給你的那瓶六合丸還有嗎?”

媚娘腦子裏靈光一閃:“那個我吃了,隻剩下一顆綠色的和一顆紅色的。”

“一瓶六合丸裏,有十顆綠色的,一顆紅色的,紅色那顆,能治百病……”

“你給我的時候怎麽不說?剛才也不說?”

徐俊英閉著眼,動也不動:“我忘了!”

媚娘挑著眉看他好一晌,輕聲道:“徐俊英,我真服了你!”

是太驕傲還是怎麽的?以為自己鋼筋鐵骨,百邪不侵?還不是一樣病了,滿不在乎的樣子,還想隱瞞,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扛也得扛三四天才好吧?別的不說,光拉你一天一夜,就讓你變形!

知道有好藥不早問她拿來用,真的忘了?

吩咐翠喜回那邊上房取藥,百戰就不用出去撿藥了,白拿銀子給人胡太醫,不過他那把年紀,大雪天跑這一趟也夠傖,怪徐俊英吧!

王媽媽的薑湯滾了老半天,媚娘讓百戰取了兩個大木桶舀出來,端進內室,吩咐:

“帶個人進去幫著候爺,在薑湯裏泡著,替他用力搓胸、背、雙臂雙腿,最好洗個頭,洗完了頭立即用帕巾擦幹頭發,然後熱熱地回床上捂著,明早他就會好,至少頭不痛了!”

王媽媽點著頭:“是是,這個法子管用!洗去身上穢氣邪氣,就好了!”

百戰當下便動手舀薑水,抬進內室,翠喜取了藥來,媚娘拿著小瓷瓶往手上一倒,取了紅色那顆,拿去給徐俊英吃,瑞珠端了茶來,媚娘說:

“以後記著,吃丸藥,用白開水,不用茶,茶或與藥相衝!”

瑞珠忙又跑去換了溫開水來,徐俊英喝了一口,百戰來請:

“爺,熱水好了,泡個澡吧!”

徐俊英懶懶地說道:“不泡了吧,明早起來再洗!”

媚娘說:“要泡的,剛才胡太醫都說了,最好能洗個熱水澡!”

不由分說掀了棉被:“百戰來,扶著爺!”

徐俊英隻好下床穿鞋:“我自己去!小病小災,不算什麽,別都圍在這裏亂成一團!”

媚娘看著百戰隨他進了內室,吩咐瑞寶給他找幹淨衣裳來換,瑞珠另抱一套幹淨的被褥床單來,丫環們抖開在火盆上烤一烤,把床上的都換掉,這才輕鬆地打了個哈欠:候夫人的任務完成,回去洗澡睡大覺!

徐俊英從內室出來,已好了大半,精神抖擻,頭輕了,肚子是早已不拉,也不那麽痛了,隻偶爾還咕嚕滾幾下。

他要自己洗澡,讓百戰出去,百戰說:“大奶奶吩咐,要爺泡在薑水裏,教我們替爺用力搓這裏這裏,還要洗頭,天兒冷,趕緊泡洗完,好熱熱地上床捂著,明早上起來,就都好了!”

環視臥室,仍然是媚娘進來前的樣子,一盞燈亮著,火盆已搬走,但空氣裏分明還有她在時的暖和味道,上床掀開棉蓋,蓋的墊的,全都換過,躺上去鬆軟舒適,溫暖喧燥,一如前些天瑞珠瑞寶照著她的吩咐,重新曬過棉被之後的感覺。

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早已不習慣太舒適的環境。

跟在父親身邊,行軍打仗,飽受磨練,吃苦受寒算什麽?父親要他練就堅強的意誌力,超強的殺敵本領,父親告誡他,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樣子,勇敢、機智、堅韌、果斷,最不能失掉的就是警惕,而最容易令人失去警惕性的是女人和舒適的環境。

他是世家子弟,從小生長在錦繡溫柔鄉,怎會不知那裏麵的好?十年軍旅生涯,慣看生死存亡,戰場上的累累白骨,讓他明白,不進則退,不強則亡,唯有強大才能保存性命,想強大,就要一刻不容鬆緩地磨練自己,提醒自己不能鬆懈,不能過於貪圖享樂。

他習慣了睡硬板床,蓋薄被,練功健身,即使回到京城,遠離戰場,還是沒改變過來。

而現在躺在這柔軟舒適的床上,他不想動了,算了吧,把人折騰了一晚上,都走了,還能叫回來再換一次?

秦媚娘,給他喝了什麽?她竟能那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觸摸他的身體,有條不紊、理直氣壯地安排他房裏事務!

徐俊英閉著眼,握起媚娘握過的那隻手,摸了摸額頭,想著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微微歎了口氣:為什麽是這樣?那樣嬌怯的小妻子,並排躺在床上讓他碰一碰都瑟瑟發抖,他憐惜她,根本就沒敢抱她,他知道那元帕是怎麽回事,是她來月事不小心弄髒了,他作主,將錯就錯讓婆子收走逞上去,因為他即將上戰場,如果沒有那張元帕,候府人不承認她的身份。

可就是那樣膽小柔弱的女子,竟然敢於背叛他!他走了不到十來天她就和老七有染,以至恒兒都可以記在他的名下,這是最令他痛心疾首,最不能原諒的!

若時光能夠倒流,他還會娶她嗎?

或許,是不該放任她獨自在家……他應該,他可以為她做些事的,至少不讓她受冷落,受輕視,是他過於相信家裏人了,以為她們能為他照顧好新婚的妻子!

徐俊英發覺自己滿腦子是媚娘,她的影像,她的笑容,她說話的聲音……他揉了揉太陽穴,狠狠拉起棉被,蒙住頭。

秦媚娘,假死前後,判若兩人,前者溫柔嬌弱,絕色無雙,後者,仍然明豔照人,性情卻改變很多,大膽活潑,愛說愛笑,亮麗的眼睛背後似乎隱藏著另一雙眼睛,但不管怎樣,她已經不是他的妻子,她……屬於老七!

不知不覺,徐俊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沉,夢裏還是見著媚娘,她衣裝鮮豔,笑靨如花,帶著些囂張的氣焰,跑上來,一把推開他身邊的莊玉蘭,攀著他的手臂,拉著往前走,他心裏仍記得和她之間的防線,不肯邁步,卻沒料到她力氣很大,一拖就把他拖走了,他看著她的笑顏,不由自主地鬆懈下來,自然地牽著她的手,走到一處百花盛開的地方,兩人靠在一起,觀花賞景,心曠神怡,忽然地麵塌陷,媚娘掉了下去,他急忙伸手去拉,卻見老七徐俊傑從地下升上來,笑著接住媚娘,兩人雙雙下墜,他的手還緊緊抓著媚娘,大聲喊:媚娘,媚娘!

忽聽有人連聲喊:“爺!爺!爺有什麽吩咐?”

他從床上驚跳起來,一頭一身的汗,衣裳都浸濕了,門外天色微明,寶駒在廊下站著,還在喊:

“爺……”

徐俊英平靜一下,說道:“我起來了,廊下可還燒著水?打兩桶進來沐浴!”

“是!小的這就喚瑞珠瑞寶起來!”

“不用她們,我自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