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二房

喬媽媽出了紫雲堂,低著頭,也不看四周的人,慌慌張張轉出院門,左拐右繞,走過小花園、假山石林、九曲橋,鑽進長長的折廊,這才抬頭四下裏看看,直往二奶奶白景玉住的會芳院去了。

會芳院上房,白景玉倚靠在榻上,穿一件大紅軟緞繡牡丹花棉袍,仍掩藏不了蒼白泛青的臉色,一條毛絨絨的鑲寶石兔毛護額,圈住半個額頭,纏在發髻上,越發顯出她的嬴弱,若不是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此時放射出能殺死人的淩厲光芒,昭示著她的強勢,估計這副形象和先前病中秦媚娘的憔悴沒什麽兩樣。

站在榻前侍候著的是她的幾個大丫頭,香雲要上前喂她吃粥,被她推開,伸出雪白的手指著遠遠站在後頭的香蕊,狠聲道:“讓她來!我倒要看看,這賤貨有多大能奈!跟了我十多年,我竟不知道她這麽會侍候人,都這樣兒了,還能把爺迷住,昨夜又宿在她那邊,連香雪都不要!”

香蓮瞪著變了臉的香蕊:“奶奶的話你聽不見麽?還不過來!”

香蕊噙著淚,一手扶住臃腫的腰部,挺著隆起的肚子步履蹣跚走到榻前,還沒站穩,白景玉一把拖過她的手,從頭上拔出金簪子,沒頭沒腦地往她手上、肚子上紮,咬著牙罵道:

“沒良心的賤貨!枉我平日裏那樣待你,隻叫你替我服侍爺,你竟敢偷著不吃藥,懷上了還不告訴我,跑去太太跟前邀功,太太說你梳得一手好發髻,跟我要了你去,我還蒙在鼓裏……你有本事,你真出息了,太太保你是吧,如今怎樣?你還不是落回我手裏了?太太辰時去了桂府,晚飯前是回不來的——你喊啊,叫啊,看今兒不掐死你這個賤貨和你肚子裏的孽種!”

香蕊一手護住肚子,豐滿細膩的手背刹時被紮出幾個血印子,疼得尖叫出聲,她流著淚跪下去,哭喊道:

“奶奶饒命!奴婢不是不肯吃藥,是不小心把藥灑了,奴婢以為不會有的……奴婢不敢說,奴婢害怕墜胎……去年春兒、春兒就為這個死了啊!”

“你怕死?”白景玉累了,丟開手裏的金簪子,指著白了臉縮在一旁的香雪:

“給我掌嘴,先打她幾個耳刮子,再拿布巾勒了她的肚子,賤命一條,早該死了!”

香雪遲疑著,白景玉的黑眼睛狠狠瞪過去:“還不動手,等什麽?”

白景玉的奶娘黃媽媽端了一碗熱氣蒸騰的湯藥進來,見此情景吃了一驚:“這是怎麽說的?香蕊眼看著到日子了,若是此時有什麽閃失,太太和二爺那裏隻怕……”

白景玉橫了黃媽媽一眼:“媽媽怕什麽?這賤貨是我的陪嫁丫頭,可不是他徐府花銀子買的!怎麽處置用不著跟他們商量,你們放機靈些,太太跟前隻說香蕊想這院子裏的人,自己走回來瞧看,不小心跌進金魚池子,淹死了!”

香蕊嚇得癱軟成一團,捧著肚子,跪在地下哀哀痛哭,悲苦萬分。

黃媽媽遞了湯藥過來:“奶奶先吃了藥,再處置她也不遲!”

白景玉轉過頭:“拿走拿走!我再不要吃這又苦又臭的湯藥……”

香蕊忽然止住哭聲,抬起頭來,眼裏閃著希冀的光芒:“奶奶還是吃了藥吧,身子好起來,太太就沒什麽話說……若嫌藥苦,不想吃,有個法子也能將身子調養好!”

白景玉盯著香蕊看:“賤貨,你知道什麽?”

香蕊朝白景玉磕了個頭,顫聲道:“奶奶可憐奴婢,奴婢還不如奶奶鞋底的塵土!奴婢隻求生下肚子裏的孩兒,到時要死要活,任由奶奶處置!”

白景玉冷笑一聲:“還敢跟我討價還價?好,說說看,值不值換你的命!”

香蕊隻是低著頭不作聲,白景玉抓起矮幾上的一隻茶盅就要砸過來,香蓮忙接住了,勸道:

“奶奶莫被這小蹄子氣糊塗了,這隻老窯細瓷可是爺最愛的——且看她想說些什麽!”

白景玉吐了一口氣:“好,今兒先饒過你,一會就讓黃媽媽送你回太太院裏,說吧!”

香蕊又磕了個頭,才慢慢說道:“奴婢昨兒無意間聽到太太跟前的珍珠和玉墜閑話,她們說……太太給三爺尋了一戶好人家的女子做良妾,那也算是書香門第,隻是近年沒落了,太太親自看過那家女子,八字都討了回來,三爺原也答應納了的,可不知為什麽,昨兒晚飯前三爺又巴巴地跑來跟太太說:三奶奶已尋到良方,一兩個月裏就能有消息,他不要妾了!太太好說歹說,三爺就是不鬆口,太太氣得沒轍,摔了茶碗,後來跟身邊趙媽媽說:實在舍不得那麽好的姑娘,也沒跟人家說明要給哪位爺,三爺是個強脾氣,不要就不要了。如今二奶奶又病著,不如討了來給二爺……”

白景玉胸脯急劇起伏,蒼白的臉上浮起兩團紅暈,卻是恨怒交加,血氣上湧的症狀,黃媽媽和香雪忙替她順著胸口,輕聲勸慰著,一邊對香蕊罵道:

“下賤東西,若是敢亂搬弄是非,摘了你的舌頭!”

香蕊垂著頭:“奴婢也是這房裏的丫頭,媽媽從小教導著,但凡是關於奶奶的,怎敢不認真聽?並沒有說假話!”

白景玉指著香蕊:“我說話算數,放你回太太院裏,你莫忘了你是我的人,什麽時候要你這條賤命不行?給我盯緊了,再有這個說法,立即給我傳話過來!起來,滾吧!”

香蕊連磕了兩個頭,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肚子,掙紮著爬了起來。

黃媽媽看了香雪一眼,香雪走到門邊打起簾子,香蕊低著頭剛要離去,白景玉喊住她:

“你說,不用吃藥,還能有什麽法子調養身子?”

香蕊頓了一頓,怯怯地說道:“奶奶可去三奶奶院裏問一問,她應該真的得了好方子,如今好好兒的,每日都到紫雲堂幫著大奶奶處置事務呢!”

白景玉點著頭,眯縫起眼睛看香蕊:“好丫頭,你……”

門外傳來婆子的傳報:“喬媽媽來給奶奶回話!”

白景玉忙對黃媽媽說:“正等她呢,快讓她進來!”

一邊在香雲的幫助下坐正些,又讓香蓮在背後塞了一隻墊枕,香雲趁隙看了看門口,早已不見了香蕊的身影,她哼了一聲:

“便宜這小蹄子了,跑得倒快!奶奶也真好說話,說放就放了她去!”

白景玉輕輕彈掉衣袖上的一粒微塵,微歎口氣道:“也就是嚇唬一下,難不成還真勒了她?要她死也不能死在這兒,沒的汙了地兒,還讓太太和爺尋我的不是。太太自來不喜閆姨娘,閆姨娘生的五爺卻先有了男孫,老爺愛孫子,三天兩頭往閆姨娘院子裏跑,把慎哥兒當嫡孫子看待,太太這兩年的病就是為這個來的!吃齋念佛,做夢都想要咱們爺和三爺生個嫡孫子,偏偏我這肚子不爭氣,生了姐兒之後就再沒消息……且看香蕊能生出個什麽東西來,若是個男孩,我命中實在無子,也還有用。但凡我生有一個兩個兒子,什麽旁門別支生的男男女女,不拘多少,一個都別想活!”

香雪把白景玉膝蓋上的厚絨毯往上提了提,兩手微微一滯,小心冀冀替她掖好絨毯,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站著。

黃媽媽引著喬媽媽走進來,朝白景玉深深福了一福:“二奶奶!”

白景玉看著喬媽媽:“怎麽樣?沒什麽事罷?”

喬媽媽歎了口氣:“明明已經打點好了的,那二十多個家丁,一個一個都交待過,許了好處,大奶奶早上倒沒點到我問,也不知是哪個該死爛肚的,把這事說給大太太知道了!”

“啊?”

白景玉楞住了:“會是誰?”

喬媽媽不安地說:“大奶奶竟然知道製衣坊增加人手的事!我們隻在二房各院裏抽人,並沒動她們長房的人……該不會是三奶奶告訴她的?三奶奶如今是胳膊肘兒往外拐,也不管我是太太跟前的人,幫著大奶奶訓斥我……損了麵子事小,那大奶奶卻是極精明狠利的,什麽雜亂事到她那裏,很快就能分出頭尾,就怕她查出咱們製衣坊那些事!”

白景玉緊抿嘴唇,一臉的惱恨:“如蘭真是不知好歹,好好的大家閨秀,偏要和那小門小戶出來的女人摻合在一處,她不嫌掉價,我還替她丟臉!”

喬媽媽忙轉頭看看房門處,趨前對白景玉說道:“奶奶小聲些罷!如今大奶奶可不同從前,精乖得不得了,言語舉止,端雅大方,一張粉臉兒不笑不怒,往紫雲堂一坐,婆子們大氣兒都不敢出,那氣勢,那氣勢……奶奶是沒看見,竟是和大太太一樣的威儀!”

白景玉哼了一聲:“威儀?也就是你們看著大太太在旁邊給她撐臉,就怕了她去。寒酸破落戶,仗著臉蛋兒長得好就想攀高枝,也得看看自己身上長了幾斤肉!什麽長孫新婦,進門長輩都不受敬茶,洞房第二夜才有元帕出來,能有得好的?一輩子落魄的命!我最恨看她那窮酸背時樣,走路不敢抬頭,盡躲著人,活像隻老鼠過街,大清早看到她一天裏做事都不順……不過生了個恒哥兒,大太太沒了七爺,把恒哥兒抱去,滿府裏誰不懂她的心思?且看著吧,好戲在後頭,老太太在呢,她早說過:總要另給大爺尋一個出身顯貴、門當戶對的正室。到時莊姑娘上來,還能有秦媚娘的位子?另院養著就不錯了。老太太和大太太,這明裏暗裏,有得爭論,咱們隻穩住自己人,慢慢來……”

“可現在……”

“你不要怕!”白景玉安慰喬媽媽:“盡量讓她們趕工,我再讓劉媽媽帶幾個人過去幫忙,總能趕出來——那二十個繡娘得今晚掌燈才能回,繡莊上的活兒非得午後弄出來不可,還是買了定國公夫人情麵,否則日後咱們再接不到這麽大批的活。你仍和平時那樣,麵上撐住就行,製衣坊裏的事,不用管,有我呢!”

喬媽媽內心惴惴:“奶奶看這事,要不要跟二太太回一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