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瓷失笑,“夫人呐,這裏哪可與京城相比,當初先皇下詔冊封二皇子卓巒為太子後,讓大皇子吳王卓元樂、咱們的衛王、還有當今皇上,你的夫君卓元燦,各選一地就國為藩王,吳王為長子,優先便挑選了地處南方富庶豐饒的吳郡就國,皇上則有當時還為厲妃的太後為他說情,於先皇跟前哭訴骨肉分離之痛,竟得先皇允諾,讓他暫時隻領國號和世襲爵銜俸祿,卻可長期滯留在京城,唯輪到衛王時,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沒法和另外兩位皇兄皇弟相較,就請先皇替他定奪,先皇正在猶豫,厲妃已不安好心的提出衛郡,還說什麽北國風寒正可鍛煉筋骨,衛王當下隻能二話不說的領旨,其實誰不清楚,到衛郡就國,就跟那些流放偏遠之地的囚徒無異,也就是衛王,不嫌地偏境苦,仍是勉力經營,換做別人,怕早就怨天尤人哀哀待斃了。”
歡縈聽罷,許久都沒作聲,最後忽然也笑了,“嗬,我隻問你這裏相比京城如何,你倒提起一大堆舊事來,小瓷,你有心向主,可未必真正懂得你的衛王啊!”
“夫人這話何解?”小瓷錯愕間,脫口而詢。
“我不了解衛郡,但是小瓷你看,這裏的天空多麽高遠,陽光多麽澄澈透亮,便是這風中所傳送的氣息,也實在比京城清新純淨的多啊,衛王,至少三、四年以前,我所認識的那個卓瑞桐,他應該是敏慧且有遠見的,因為衛郡的重要性,絕不亞於吳郡。”
“夫人的意思是……”
歡縈回過頭,刻意看了小瓷一眼,卻輕描淡寫道,“不,我沒什麽意思,反正閑來無事,隨口而議罷了,最主要的是,我突然醒悟到,比起你們衛王,我真的很愚蠢,愚不可及。”
“夫人的話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小瓷眼珠一轉,“都怪奴婢,不該提起舊事,如今前塵已矣,夫人還是振作精神,考慮將來新的生活該怎麽繼續為好。”
歡縈苦笑,“新的生活?在衛郡麽,我不知哪裏還有什麽新的生活,或者說一個人從一開始就錯了,待她發現身陷絕境時,又怎知哪條路才能自救呢?算了,這個話題不說也罷!”
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話,風吹庭樹發出簌簌的陣響,讓陽光下的靜默更顯得各懷心事,這時小瓷眼尖,驀然發現庭院虛掩的門外有人影一晃而過,看身形是個男子,卻不像衛王。
小瓷心中頓時警覺起來,因為衛王曾叮囑過她,王府之內,除了衛王本人和總管聶空,其餘人等一概不準靠近流觴宮,是誰這麽大膽子在門外窺測宮內的情形?
小瓷清了一下嗓子,“呃,夫人,你在此稍坐,奴婢剛才見有人在庭外,不知是不是衛王招奴婢有事,奴婢去去就來。”說罷不待歡縈點頭,便匆匆奔向院門,猛然打開院門往外一瞧,哪裏還見半個人影,小瓷沒有猶豫,這回幹脆緊閉了院門,又將門閂栓好,這方回到歡縈身邊。
“抱歉,想必是小瓷眼花了,庭外並無他人!”小瓷謙身稟道,“夫人沒有等急吧?”
歡縈看著她,意味深長的一笑,“我又沒事,幹嘛會等急?小瓷姑娘是否太多心了?”
“奴婢擔心……”小瓷正欲解釋,卻被歡縈阻止道,“好了,小瓷,你不必再說了,有些事兒知道不如不知,有些話說了不如不說,雖然你我不得不暫為主仆,可我明白,你心裏未必認我這個主,而我心裏也從未有你這個仆,所以你我之間,既然不能坦誠的話,就各自保留一點真實的自己吧,哪怕是無言以對。”
“夫人,我……”小瓷瞪大眼睛,歡縈的直截了當令人窘迫,但這樣反有種如釋重負感,小瓷籲了口氣,眼見著歡縈已緩緩起身,準備離去,忙習慣性的抬手相攙,這次,歡縈沒有推開她。
“關上門,應該就無妨了吧?”歡縈又問,“我還不想回屋,你去搬兩把椅子,咱們就在院子當間坐坐。”
“可是夫人的手好冷,再吹風就真的要著涼了!”
“陽光下會暖和起來的”,歡縈的語氣不容置疑,“你先去吧,我在庭院中等你!”
小瓷無奈,隻得放開歡縈匆匆回屋取了椅凳,以及一方小茶幾,再另去沏了壺熱茶給歡縈暖身子。
待一切備齊,歡縈依舊用手敲了敲茶幾邊兒,示意小瓷也坐,小瓷將椅凳挪開些,偏身於茶幾的一角坐下,低頭用手指絞著衣袂默默不語。
“這些天”,歡縈緩緩道,“每每看見你在我眼前走來晃去,就似乎特別惦念爽兒,她從六歲起就跟了我,和我名為主仆,實為姐妹,入宮之前,我們主仆形影不離,不僅同桌吃飯,還時時同榻而眠,入宮之後,皇上從不在闌芷宮落榻,偶爾駕臨也是來去匆匆,還礙著厲太後的耳目,謹言慎行猶如驚弓之鳥,偌大的闌芷宮,也就是爽兒,與我相依相靠,打發了許多落寞的宮中時光,如今,我且偷生於此,真不知爽兒的命運會怎樣?”
小瓷幽幽而歎,手指鬆開了衣袂,“爽兒比我,實在不知幸運多少,能跟在自己願意追隨的主子身邊,哪怕就是幾天,當也無憾,何況爽兒追隨夫人亦十年有餘了吧,不過夫人不必太擔心,夫人假死被裝殮入棺後,我聽見皇上向太後懇乞,將爽兒收入濯旭宮,太後當時也準了,所以如不出意外的話,爽兒現在大概正替夫人服侍在皇上身邊。”
“當真?”歡縈有些不敢相信,元燦連她都見死不救,如何還能顧到自己的婢女?而且太後居然還準了,實在大出她的意料。
“奴婢知道的也就這點兒,你的爽兒平素伶牙俐齒,甚是維護於你,和我也是水火不容,難道我還會為她騙夫人麽?”小瓷望向歡縈,目光平淡沉靜,“皇上的性子盡管懦弱,但對下人一向很厚,爽兒能跟在皇上身邊,未嚐不是最好的結果。”
歡縈微微頷首,不得不承認小瓷確實聰明過人,洞悉了自己對卓元燦的怨,也更深明自己對卓元燦還僅存的一絲牽念,最信賴最貼心的婢女代她服侍在牽念的人身邊,或者,真的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而她,曾經的縈妃,也真的可以就此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嘭嘭嘭!”有拍門聲傳來,小瓷轉首一聽,頓時高興得跳起,“是主上來了,一定是主上,夫人稍等,我去開門。”
歡縈驚異的看到,這一瞬間,在自己跟前總是冷臉冷腸的小瓷,竟容光煥發光彩照人。
來的果然是衛王卓瑞桐,一進門他便問,“出什麽事了,為何緊閉了院門?”
小瓷將衛王讓進院子,自己伸首朝外探望了一番,然後回身重新關好院門後才道,“奴婢不知,這兩天似乎總有人在流觴宮附近窺測,起先奴婢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可剛剛陪夫人在回廊中坐著時,奴婢確實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
“男人?”卓瑞桐皺了皺眉,“衛王府裏的男人除了我和聶空,就是巡衛與雜役,你有沒有看清他的穿著?”
小瓷搖頭,“既不是巡衛也不似雜役,一身灰麻衣褲,與街市上往來行客常穿的無異。”
“那就奇怪了,巡衛皆必須著紅色勁裝鎧甲,雜役也是葛巾褐衣,今日又無訪客,此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卓瑞桐有些預感不妙,“你瞧見過幾次了?”
“昨天和前日都是天黑之後,我出門替夫人倒水,覺得庭院中有黑影一閃而過,仔細瞧卻又不見半點蹤跡,今時有些特別,居然白天現身了,奴婢懷疑,是因為夫人出來散步,與小瓷在回廊中說話,才令其冒險窺測。”
“你是說他是專門衝著夫人來的?”
“十有八九!”
“嗯,暫時不要驚動夫人,在沒有逮到賊人之前,一定要小心看顧好夫人!”
“奴婢明白!”
歡縈遠遠地瞧著,庭樹遮蔽了小瓷和衛王的身影,但還是可以感覺的到,兩人正急切地交談著什麽,歡縈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微微閉目養神,既然看不到聽不到,索性不關注也罷。
卓瑞桐和小瓷終於走來,他笑著問,“今日似乎氣色不錯啊!”一邊笑,一邊仔細打量著歡縈,目光落在了那支白玉梅花簪上,竟有些失神和惆悵。
世間好像總是隻有這種美才讓他砰然心動,自從閠啟五年,那個八歲的小女孩進入他的生活,他的視線就再也離不開,氣若幽蘭,還帶著一絲倔強以及聰慧的狡黠,盡管那時,卓瑞桐也不過才十一歲,但第一眼看到也是一身淡青色衣裙打扮的歡縈,他就已明白自己的心,滿滿的都是這個女孩,哪還容得下他人!
記憶會篩選,遺留下來的思念經過近四年的沉澱,變得淳蓄綿長,他失去過一次,因為他沒有資格去和父皇寵愛的元燦爭,何況作為兄長,他知道元燦像自己一樣喜歡歡縈,無論是由於手足親情還是內心的卑微,總之他是退出了,沒有任何選擇餘地。如今重新出現在卓瑞桐麵前的女子,不論他卓瑞桐在乎與否,在名分上,她都是他的弟妹,隔著俗禮隔著倫常,隔著她溫婉中刻意保持的距離,然而,蓄結已久的牽念又怎抵擋她靈秀嫻美的容顏,再次帶給他的衝擊,他一天僅來一次流觴宮,為的,隻是怕自己深陷,沉欲於阿鼻地獄,永生無力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