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別在心裏抱怨,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啊?”衛太後像看穿了歡縈的心思一般,又接著道,“衛郡的困難擺在眼前,非常時期采取非常辦法,是不得已而為之,也不能算是你的錯,隻不過老身想提醒長孫小姐,不要將所有的東西都當成是可以利用的手段,或者說,不要僅僅是利用,否則,就會傷了人心!”

歡縈垂下眼簾,“太後說的是,歡縈謹記就是了!”

衛太後停了停,從蒲團上起身,對歡縈道,“你且在這裏等等,老身給你看樣東西”,說罷離開靜堂,推門進了一間側屋。

歡縈跟隨著衛太後的身影,隱隱看到側屋中有帳簾,猜測乃是老太後平時的寢間,隻不曉得衛太後到底要拿什麽給自己看呢。

沒一會衛太後出來,雙手托抱著一個長方形的青布包裹,衛太後拍了拍包裹對歡縈道,“你還是第一個除老身以外有此眼福的人呢,仔細瞧著吧!”

衛太後在蒲團上重新跪坐,將青布包裹置於兩人中間,動手解開包裹係扣,歡縈敏感的發現,衛太後的手都在輕微的顫抖。

青布被打開後出現一層白色的棉布,再接著一層,一層層打開,一層層包裹,歡縈甚是好奇,什麽東西值得如此鄭重,緊接著,包裹的最後一層終於被打開,歡縈瞪圓了眼睛,目光追隨著衛太後的手將包裹裏的東西取出,在兩人中間輕輕一抖。

那是怎樣華麗的錦氅啊,便是在皇宮中也從所未見,緋紅色的底錦上繡滿粉的白的海棠花,連枝成串,五彩的鳳凰展翅枝頭,無論是色澤還是圖形的精美以及鳳凰振翅欲飛的栩栩如生,都讓歡縈目瞪口呆,歡縈的表情落在衛太後眼裏,讓衛太後不免得意洋洋,“怎麽樣啊,長孫姑娘,這錦袍可還看得過去?”

“太,太美了,世間少有的華麗,世間少有的精致,是,是太後您老人家的傑作麽?”歡縈完全被錦氅所吸引,腦子都有點轉不過神來,說話也結結巴巴的。

“這件錦氅其實在京城的時候,老身就開始動工了,織出第一道錦時,桐兒才三歲,斷斷續續,老身幾乎是用了十五年時間才完成,因為老身的視力每況愈下,所以老身知道,老身再也織不出第二件了,可就是這一件,嗬嗬,桐兒都還一直以為這不過是老身的一個夢呢!”

“是啊,歡縈聽衛王說起過,太後的手藝巧奪天工,隻是歡縈沒想到竟真的能親睹如此華美絕倫之品,太後您為了它花費了十五年,隻怕天下也再沒可能有第二件與之相媲美了。”

衛太後微笑著頷首,“你可知道老身為什麽要織這件錦袍嗎?”

歡縈狐疑地看了看,“是為衛王嗎,可樣式顏色都是女子所用啊,是太後準備留給自己大壽的麽?”

“我老太婆一個,眼睛又不好,既不方便見客,更不喜歡熱鬧嘈雜,多年來早已習慣粗衣素食,虔心向佛的生活,哪裏用得上這麽華貴的錦緞呢!”

“那……太後是為誰準備的呢?”

“為了衛郡的王後!當然,也說不定哪天她還有可能是皇後是天下國後呢!”衛太後麵色凝重道,“隻有我桐兒的正妻方可配得上老身為她親手所織的錦袍,而在穿上這身錦袍之前,她得答應老身三件事!”

“哪三件事?”歡縈好奇地問。

“第一,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要為我卓家繁衍香火,興旺血脈;二者,要為我桐兒的江山社稷付出她的一生,桐兒是男人,而且非一般的男人,他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不可能做普通人家裏那樣的丈夫,所以成為他的妻子,要付出的,可能也是尋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其三,既要當得起後宮這個家,也要當得起賢良淑德,母儀天下!”

歡縈愣怔了良久,深吸一口氣道,“看來太後對天下是誌在必得啊,真難想象未來的錦袍之主披上錦袍時,會作何感想。”

“老身沒有誌在必得,但是從桐兒出生的那一刻,老身就堅信桐兒一定會比他所有的卓氏兄弟們都強,尤其是前太子受巫蠱陷害後,老身更加確信這是上天在給桐兒一個大展雄才的機會,皇位非他莫屬!”

歡縈輕輕笑了,心中飄過一絲說不出的寒意,眼前的衛太後變化實在太大了,跟自己印象中的,那個謹小慎微,見人皆低眉順眼禮讓三分的繡妃簡直是天差地別,像是兩個人一般,不過,也許自己從前的印象就是繡妃給人的一種假象吧,活在帝王家,活在冰冷的後宮裏,有多少人都是在偽裝著,生存的本能讓人總是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偽裝,就像小瓷,不也是離開皇宮後才看清的人嗎,想那時厲妃取寵於先帝麵前,像繡妃這樣的人,大概也隻好委曲求全戰戰兢兢的活下來吧。

如今她也當了這麽多年的衛國太後,雖說閉門不出,可卻好像事事都了如指掌,說明她期盼卓瑞桐登上帝位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難道當真是麵對帝位皇權的誘惑,誰都不能免俗嗎?

歡縈朝衛太後深深一揖道,“那歡縈就恭祝太後得償所願,恭祝衛王早登大位了!”

衛太後冷冷地瞄了歡縈一眼,似乎對歡縈的話並不盡信,她柳眉微挑,仔細地將錦袍重新折疊整齊,然後放在裹錦袍所用的布堆裏,這才開口道:“長孫姑娘,難道你就不喜歡這錦袍麽?”

歡縈心中一動,“如此華美的錦袍,天下有哪個女人不喜歡呢,隻是喜歡歸喜歡,卻也尚有自知之明,自忖不配做這錦袍的主人。”

衛太後不屑地笑了,“得虧你還有自知之明啊,老身還以為你根本不會將錦袍放在眼裏呢!”

“歡縈豈敢!”

衛太後沉吟了片刻,忽而語氣一轉道,“長孫姑娘啊,你長孫家滿門抄斬暴屍荒郊,如今你也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了,在我衛郡如你不嫌棄的話,老身倒是願意將你視作女兒一樣對待,何況你和桐兒從小就有同門之誼,老身也是看著你們長大的,其中的情感自非是一般人可比。”

“多謝太後垂憐,歡縈感激不盡!”歡縈施禮謝道,“歡縈以後閑了定時時來向太後請安,看望太後!”

“請安倒不必了,你隻需像以往那麽隨意就行,其實老身知道,桐兒心裏很是看重你,自你來衛郡之後,桐兒每次來都在老身麵前說盡你的好話,所以,老身想與你做一個交換如何?”

歡縈愣住,“交換?交換什麽?歡縈不大明白,還望太後明示!”

“老身想用這錦袍交換你對衛王的忠心,你願意嗎?”

“太後的意思…..”

衛太後深深歎了口氣,“按理說你已經是嫁過人的,又是桐兒的弟媳,根本不適合當衛郡的王後,不過身份問題,倒還可以想想辦法,知道縈妃沒死的人並不多,知道你就是縈妃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隻要消息不泄露出去,再令你改頭換麵,重新以另一種身份入主衛王宮,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既然斬斷了過去,老身就希望你能全心全意輔佐桐兒平定天下,登上大龍寶座,你能做到嗎?”

歡縈聞聽之下不免蹙緊了眉頭,“太後是在用皇後的後位來做交換嗎?可是,歡縈就算不做衛王後,現在不也在替衛王辦事麽?太後你是懷疑歡縈的忠心呢,還是覺得歡縈所做的一切都是別有目的?”

“哼,還要老身說的那麽清楚嗎?”衛太後冷冷道,“現在的你一心想報父母的仇,為你長孫家洗冤,當然會借助衛郡的力量來達成目的,可是你的最大仇人無非是厲太後而已,他朝一旦我們除了厲太後,你又會不會變誰能說的清?還有卓元燦,你與元燦盡管成婚的時間並不長,然而你能保證就不會再與他舊情難忘嗎?尤其涉及帝位爭奪,萬一你下不了手,故意殆誤桐兒的大事呢?”

“既然如此!”歡縈慘白了臉憤然道,“既然太後信不過歡縈,那就請放歡縈離去,歡縈不參與衛郡任何政務,不就再無後患了嗎?”

“放你離去?”衛太後嗤鼻道,“放你離去去找卓元樂?當然,像你這麽厲害的女人,也一定會獲得卓元樂的信任,卓元樂財大勢大,或許可以更快的幫你達成心願呢!”

歡縈氣結,隻是礙於卓瑞桐的麵子,對衛太後忍了又忍,“按照太後的說法,歡縈隻有一死,才可讓所有人皆大歡喜嘍?”

衛太後笑了,“怎麽你寧肯死,也不想做衛王後麽?”

歡縈慘然搖頭,“不是歡縈寧死也不做衛王後,而是歡縈從來就沒想過要做衛王後,更沒想過做皇後,我承認,幫衛王多少都有借助衛郡勢力的成分,可歡縈亦不是那種反複無常朝夕瞬變的小人,今日借助衛王明日就可以傍上吳王,我之所以不遺餘力,還因為我敬重衛王的為人和品行,相信他是一個可以使百姓安居樂業的好王爺,否則,便是我肯幫,亦不能左右民心向背!”

“噢?”衛太後深究地凝視歡縈好一陣,“你還知道民心向背麽?可老身怎麽覺得你的手段,並不像是在為桐兒爭取民心啊!”

歡縈苦笑,“太後,您先前也說以衛郡的形勢,這些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何況積斂軍餉所失的民心和解決掉北戎,讓邊界百姓從此安寧無擾,讓我朝不受外敵之犯所收獲的民心,孰輕孰重?”

衛太後垂下眼簾微微頷首,“唔,對付北戎這件事,老身就當你說的在理,可如果逐鹿中原呢,你認為桐兒如何收獲民心?”

歡縈淡淡道,“朝廷方麵我就不多說了,厲太後擅弄朝政,元燦性情又過於軟弱,早已失盡民心,至於吳王方麵,據我所知,他隻是打出了反厲黨旗號,所以才暫時獲得了不少軍民的支持,可你如仔細想一下,就會發現,除了反厲這個空頭旗號,他並未做多少實際一點的,惠利於民的事兒,一旦厲氏倒台,天下爭利之時,我並不覺得吳王會強於衛王。”

“這麽說倒好像也有理,不過老身想提醒長孫姑娘,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有朝一日,你沉冤得雪,不再需要衛王的力量了,你打算何去何從呢?”

歡縈歎了一口氣,“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也不是我不再需要衛王的力量,而是衛王已經不再需要我,他的身邊會有許多比我更好的良將謀臣,他隻需親賢臣遠小人,廣施仁政於天下即可,到那時,歡縈何去何從對太後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吧?”

“好一個伶牙俐齒聰慧過人,長孫姑娘,話談到這個份上,老身不得不佩服你的確明察事理,達觀遠見,那老身也就不再為難你了,但願你好是為之,真正能做到言行一致,不要出爾反爾。”

歡縈深深再施一禮,“太後放心,歡縈謹記了!天色已晚,太後若無別的事兒,那歡縈就先告退了!”

“你去吧!”衛太後淡淡道,“老身讓喜柔送你回宮。”

“多謝太後,太後請早些安歇,保重身體!”歡縈說著站起身,準備告辭。

衛太後卻仍是跪坐在蒲團上,並不看歡縈,歡縈隻得欠身拜了又拜,然後轉身而走,剛剛走到門邊,隻聽衛太後道,“等等,你且慢著。”

歡縈回身,“太後還有何吩咐?”

衛太後轉臉望向身側的佛像,悠悠問道,“老身見你兩次,每次都看見你頭上插著的白玉簪,足見你甚是喜歡這支簪子,可你知道它的來曆麽?”

“來曆?”歡縈甚是詫異,簪子的玉質雖然的確上乘,但這樣的簪子對衛王宮來說,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物件,能有什麽來曆,太後為何突然問起她簪子了呢?

歡縈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衛太後一定會告訴她。

果然,衛太後停了停又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它的來曆麽,唉,老身還以為你知道了呢,這玉簪是長孫姑娘十二歲那年,桐兒為你準備的生日禮物啊!”

“什麽?生日禮物?”歡縈愈發詫異不已,“為什麽,為什麽我沒收到啊?”

“老身記得那一年,桐兒很早就說起姑娘的生日,還說一定要送姑娘一件喜歡的東西,可姑娘的喜好很特別,尋常的金銀首飾姑娘似乎從來看不上眼,而且桐兒覺得若是拿了宮裏的首飾去給姑娘,又不能體現他自己的心意,所以就尋遍京城,找完了所有的珠寶首飾店,最終給他找到這支玉簪,他說隻有這細膩溫潤純質無暇的東西才配得上姑娘,購得以後,他小心翼翼的將其收藏在一隻精美的匣子裏,每天翻看一回,確定玉簪沒有損壞沒有丟失,隻單等姑娘的生日到來。”

“那後來呢,他為什麽沒給我?”歡縈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剛剛戴上玉簪時,卓瑞桐會以那樣古怪特別的眼光打量自己,原來機緣巧合,自己竟在一堆首飾中,選上了卓瑞桐替自己十二歲生日買的禮物。

“後來?”衛太後淡淡道,“後來大概是姑娘生日前半個月吧,就聽說姑娘已經被先帝相中,要指婚給卓元燦,盡管當時先帝還未正式下聘,但已經是盡人皆知了,桐兒知曉後回到宮中,將匣子取出看了一夜,最終也不曉得他把簪子藏哪兒去了。”

歡縈默然,難怪指婚後卓瑞桐對自己的態度變了很多,他一定是為了避嫌,所以竭力的和自己保持了距離,隻是這支玉簪重見天日被她無意間選中,戴到頭上時,兩人之間已隔著太多世事變幻。

“連老身也沒想到,這支簪子竟被桐兒帶到衛郡來保存至今,想必是因為姑娘死裏逃生孑然一身,桐兒才重新將簪子取出拿來給姑娘用的吧,兜兜轉轉,盡管錯失了五、六年的時間,可玉簪又尋到了它原本該屬於的人,不能不說是緣分啊!”衛太後說到這裏,回臉看了一眼呆立在門邊的歡縈,遂緩緩站起身,踱到歡縈身邊,“老身講出玉簪的來曆,是想告訴你,世事冥冥中自有天定,原本屬於你的跑也跑不掉,看似屬於你的,卻很可能隻是匆匆經曆,桐兒他心裏有你,老身想與你交換的,也不僅僅是一個帝後之位,你,再仔細考慮考慮吧!”

“太後,我……”歡縈的心徹底被衛太後最後這幾句話震動了,隻是一時間,她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喜柔,替我送客!”衛太後未等歡縈再次開口,已經下了逐客令。

歡縈腦海中一片混亂,也不知是怎的隨著喜柔回到流觴宮,一進廳堂卻見卓瑞桐焦急的迎上來,關切地打量她,“歡縈,我母後沒有為難你吧,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等得我都快急死了!”